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Z的悲剧 作者:埃勒里·奎因 内容简介 血案发生在阿冈昆监狱所在的提尔登郡。一天晚上,树敌无数的福塞特参议员被人刺杀于自己的书房内,当天,一个矮小的男人正好从阿冈昆监狱刑满释放。书房内的一封信将线索指向了这个男人。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受邀参与调查的萨姆巡官及他的女儿佩辛斯在雷恩的帮助下,没有被证据缺乏的困境击垮,最终将真正的罪犯送上了审判席。 案件中的重要人物 佩辛斯·萨姆 萨姆巡官的女儿,书中的叙述者,老于世故,对探案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萨姆巡官 纽约市警察局前巡官,现为侦探事务代理人 伊莱休·克莱 提尔登郡里兹市的生意人,声称自己过错无多而受罚过重 沃尔特·布鲁诺 州长,纽约市前地方检察官,萨姆巡官的朋友 哲瑞·雷恩 精于饰演莎士比亚剧作的退休老演员,他的杰出业绩在《X的悲剧》和《Y的悲剧》中已有详细记录 乔尔·福塞特 州参议员,贪污受贿;对他的被谋杀任何人都不感到意外 艾拉·福塞特医生 乔尔的兄弟,伊莱休·克莱的合伙人;他的被杀和他的兄弟一样显得突然、富有戏剧性、罪有应得 杰里米·克莱 伊莱休·克莱的儿子,爱着佩辛斯 地方检察官约翰·休姆 并不是具有十足正气的斗士 布尔医生 验尸官,警方法医 凯尼恩局长 里兹市警察局局长,一个可恶的家伙 卡迈克尔 乔尔·福塞特的秘书,除此还有着另外的身份 鲁弗斯·科顿 政客,坚持认为任何事情都不能阻碍约翰·休姆的政治前途 范妮·凯瑟 仗着福塞特兄弟的保护,做了一系列恶事 马格纳斯典狱长 里兹市阿冈昆监狱的典狱长,应对阿龙·道负责,是个失败的典狱长 缪尔神甫 阿冈昆监狱的牧师,世界对于他显得过于复杂 阿龙·道 两次被判犯有谋杀罪,两次被释放 马克·柯里尔 道的律师,会以高价为这个可怜虫辩护 帕克、卡拉汉 监狱警卫,疏于职守 塔布 监狱里可信任的助理图书管理员 第一章 会见哲瑞·雷恩先生 由于我个人在这个故事的一连串事件中所参与的部分,激发不起那些倾倒于哲瑞·雷恩先生大名的人丝毫兴趣,因此,我会将自己在故事中的角色淡化,只是出于女性的虚荣心,尽可能简单扼要地做个自我介绍。 我很年轻,年轻得即使以最严苛的标准衡量都不容否认。我天生一双水灵灵的蓝色大眼睛——不知有多少充满想象力的绅士曾如此形容:粲然如星星,澄蓝似苍穹。一名年轻的海德堡大学预科生曾把我的头发比作蜜糖,可是我在法国南部度假胜地安提布港遇到的一位美国女士,却刻薄地说它们像一把烂稻草。最近,我在巴黎的克拉丽斯沙龙与那里最受世人宠爱的十六号模特并肩而立,才发现自己的体型事实上几乎和那个魅力十足的高傲女人不相上下。我四肢健全,身材比例完美,而且——这一点连最权威的专家雷恩先生都会亲口赞同——我有一个灵活而清晰的脑袋。也有人曾说我的主要魅力之一是“天真坦率得不知谦逊”,这一点,我相信在以下的内容中将会被证明纯属造谣。 大致就是如此。此外,我倒是觉得可以用“漂泊的北欧人”来形容自己。从头扎马尾辫、身穿水手服的女学童时代开始,我就一直迁徙不定。我的旅程偶尔在一些歇脚处稍作停留:比方说,我曾经在伦敦一家可怕的女子精修学校待了两年;在巴黎最著名的艺术家大本营塞纳河左岸流连了十四个月,直到我死了心,看透了自己“佩辛斯·萨姆”这个名字,永远不可能与高更、马蒂斯等名家相提并论。我曾像马可·波罗一样拜访过东方,也曾像古代迦太基的军事统帅汉尼拔一般叩响罗马的城门。再者,我还富有科学精神:在北非的突尼斯品尝苦艾酒,在法国里昂啜饮特产的葡萄酒,在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领略当地白兰地的风味;还曾爬痛脚尖登上雅典的山顶卫城遗址,畅快地呼吸来自极富诗意的海洋的醉人气息。 这一切,不消说,要拜我家境优裕所赐。而在我身边,一直陪伴着一个独特的人物——一位眼睛散光、幽默感十足的老女伴。 旅行有如鲜奶油,愈吃愈上瘾,但是吃多了也会生厌,而此时旅人就像老人,只想返璞归真吃点儿家常菜。于是,怀着少女的坚定决心,我在北非的阿尔及尔告别了那位极可爱的老女伴,踏上了返航归乡之途。父亲迎接我的上好烤牛肉大餐,让我的胃舒适无比。老实说,当我打算把一本翻得破破烂烂,但依然赏心悦目的法文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夹带进入纽约时,他可真是吓坏了。在女子精修学校的那两年,这本小说曾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度过许多极富纯粹美感的夜晚。可是,当我如愿地解决了这个小麻烦之后,他就推搡着我冲出海关,然后我们就如同两只路线不同、极其缺乏对对方的了解的传信鸽,一路沉默地回到市区的寓所。 现在,读过《X的悲剧》和《Y的悲剧》之后,我才发现我这位伟大、壮硕、容貌丑陋的老父亲,萨姆巡官,在那些热情洋溢的篇章中,一次也没提过他那位游历四方的女儿。在码头亲吻时,我从他惊讶不已的宠爱眼神中明白了这并不是出于无情,我们只不过是疏远了。我还年幼不懂得反抗时,母亲就把我送到欧洲大陆让老女伴一手照顾。我猜想,母亲的个性里有多愁善感的倾向,于是通过我的信,她也沉浸在欧陆式的优雅生活中。但是与此同时,我可怜的老父亲却没机会亲近女儿。我们的疏远不能完全归咎于母亲。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我成天在父亲的脚边打转,黏着要他说出办案过程最血腥的细节,兴致勃勃地阅读犯罪新闻,而且坚持闯进他位于中央大街的办公室,提供一些荒谬可笑的建议。也许父亲不承认,不过我确认,当他看到我被送去欧洲时,心里一定松了一大口气。 无论如何,回家之后,我们花了好几个星期,才培养出正常的父女感情。那段四处漂泊的日子里,我只是偶尔回国探望,使得他很少有和年轻女性天天共进午餐、亲吻道晚安,以及显示家长作风的愉快经验。一时之间,其实他也不知所措,我这个女儿比他在一辈子侦查工作中所擒获的无数亡命之徒还要令他害怕。 下面我将叙述雷恩先生的故事与阿冈昆监狱犯人阿龙·道的案件。而以上一切,只是个必要的序曲,以解释古怪精灵的佩辛斯·萨姆是如何卷入这桩谋杀疑案的。 离乡背井的那些年——特别是在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在来信中常常满怀敬意地提到一位奇特的天才长者哲瑞·雷恩,后者非常戏剧化地走进了他的生活。当然,这位老先生我慕名已久,一来是因为我向来爱读侦探故事,无论真实的报道或虚构的小说都读得津津有味;再者,也是由于这位退休的戏剧界大师,常常被欧洲和美国的媒体当成超人一般提起。他在不幸耳聋并因而退出舞台之后,致力于犯罪案件的调查研究,其杰出成就早被广泛而深入地报道过,影响所及,连远在欧洲的我都时有所闻。 就在返乡的途中,我忽然明白,我最渴盼的,就是与这位住在哈德逊河畔的魔幻城堡里的奇人会面。 可是我发现父亲埋首于工作中,无心顾及其他。从纽约刑事局退休之后,他很自然就感到无聊难耐。经过大半辈子的岁月,犯罪案件于他已经像饮食一样。于是他又不可避免地一头埋进私家侦探的事务中,而基于他过去的声誉,这项冒险的创业一开始就大获成功。 至于我,无事可做,而且感觉到以前在外国所受的教育和所习惯的生活方式,难以使自己适应正经八百的严肃生活,或许也就因此无可避免地重拾多年前中断的一切。我开始花很多时间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在他的抱怨、牢骚中像以前一样黏着他不放。他似乎认为,女儿就像是纽扣一样的装饰品,但我天生遗传了他的硬骨头,最后这份坚持终于让他软化。有几次,他甚至让我自己进行一些简单的调查,从这些经历中,我学到了一些术语和现代犯罪心理学知识——这些粗略的训练,对于我后来分析道一案的确大有帮助。 但另外还发生了一些更有帮助的事情。令父亲和我自己都感到很惊讶的是,我发现自己在观察和推理方面,具有一种超凡的直觉。这也让我顿悟到,我拥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天赋,或许这源自我早年所处的环境,以及我对犯罪始终不减的兴趣吧。 父亲曾哀怨地叹道:“佩蒂,有你这个该死的女孩跟在身边,搞得我这个老头子挺丢人的。老天,就像以前和哲瑞·雷恩在一起一样!” 而我回答:“亲爱的巡官,这个恭维可真是受用。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介绍给他呢?” 我归国三个月之后,机会在无意之中降临了。一开始是个极其单纯的事件,后来却——就好像很多老套的情节一样——演变出一连串惊人的发展,连我这样热爱刑事侦查的女孩,都被吓倒了。 有一天,一位身材高大、穿着高雅的灰发男子来到父亲的办公室。从他焦虑的神色看得出来,他想寻求父亲的帮助。他的名片上印着“伊莱休·克莱”的烫金字。他眼神锐利地看了我一眼,坐下来,双手紧握着手杖柄,以一种法国银行家干脆严谨的态度自我介绍。 他是克莱大理石矿业的老板,矿区主要位于纽约州北部的提尔登郡,办公室和住宅则位于纽约的里兹市。他亲自跑来要求父亲调查的事情非常敏感而机密,这也是他不惜千里迢迢跑来外地找侦探的主要原因。他特别坚持我们要非常小心?? “我明白了。”父亲笑着开口说,“来支雪茄吧。你保险柜里的钱被偷了吗?” “不,不是!我有个——噢——有个匿名的合伙人。” “哈,”父亲说,“说来听听。” 这个匿名合伙人——既然现在公开了,就没理由再说是匿名——是艾拉·福塞特医生,他的兄弟就是提尔登郡的州参议员,大名鼎鼎的乔尔·福塞特。从父亲皱着的眉头来看,这位参议员想必是个不怎么清廉的伪君子。克莱先生毫不谦虚地自称是“一个老派的诚实商人”,现在似乎很后悔让福塞特医生入伙。我推断福塞特医生必非善类。克莱怀疑他所经手的一些买卖合约来路不正当,公司的生意很好——好得有点儿不像话,一大摞各州县的合约都找上克莱大理石矿业。因此有必要针对这个情况,私下进行一次谨慎而缜密的调查。 “没有证据吗?”父亲问。 “一丁点儿也没有,巡官,这方面他太精了,我唯一有的只是怀疑。你能不能接下这个案子?”伊莱休·克莱一边说,一边放了三张巨额支票在桌上。 父亲看了我一眼:“我们该接吗,佩蒂?” 我狐疑地斟酌着。“我们很忙,接了就得放下其他的事情??” 克莱盯了我半天,忽然开了口:“我有个建议,巡官。我不希望福塞特对你产生疑心,可是我又需要你的帮助,倒不如让萨姆小姐和你一起来舍下做客。萨姆小姐在场的话,或许会让事情——容我直言——更顺手。”想来福塞特这个人是无法抵抗女性的魅力,不用说,这立刻就挑起了我的兴趣。 “爸,我们可以应付。”我机灵地说。于是我们便开始着手安排。 伊莱休·克莱当天就返回了纽约州北部。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处理掉一些手头的工作,到了星期日晚上,便已收拾好行囊,打算前往里兹。 我还记得,那封电报送来的时候,我正伸长了腿坐在壁炉前,啜饮着上等白兰地——这也是我夹带通过海关的,还骗过了那个年轻和气的海关警察。电报是布鲁诺州长发的。父亲担任纽约州刑事局的巡官时,沃尔特·泽维尔·布鲁诺是当时的地检处检察官,而现在,他已经是深受众人拥戴、勇于面对挑战的纽约州州长了。 父亲拍着腿低语道:“那个布鲁诺还是老样子!好啦,佩蒂,机会来了,你一直磨着我的那件事,现在可以办到了。” 他把电报丢给我,上面写着: 你的老战友打算明天搭飞机赶去替雷恩大师的七十岁生日祝寿,给他一个意外惊喜。我知道雷恩老先生最近病了,正需要人给他打打气。如果一个忙碌的州长都可以挪得出时间,你当然更不用说了。期待在那儿跟你碰面。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噢,太好了!”我喊道,把大半杯白兰地都泼在了名牌睡衣上,“依你看,呃——你看他会喜欢我吗?” “哲瑞·雷恩这个人啊,”父亲喃喃地说,“是个不??不??他讨厌女人。不过看来我非带着你一块儿去不可。你该上床了,”他笑了起来,“好啦,佩蒂,为明天做个美梦吧,我们得让那个老头子大吃一惊。还有,呃——佩蒂,你非喝酒不可吗?先声明,我可不是那种老古板的父亲,不过——” 我朝他丑丑的塌鼻子啄了一下。可怜的老父亲,他已经够努力了。 哲瑞·雷恩先生所居住的哈姆雷特山庄位于哈德逊河畔的丘陵上,一路上的景致就如同父亲曾经描述过的一样,甚至超乎我的想象。我曾经游遍欧洲的古老奇景,但从没见过这么动人心魄的地方。茂密的森林,洁净的道路,天空中浮着几朵闲云,宁静的蓝色河流从脚下蜿蜒流过,那种幽静和美丽,连莱茵河都比不上。而那座城堡恐怕真的是用魔毯从英国的古老山巅搬过来的吧,庞大、壮丽,而且极具古意。 我们走过一座精巧的木桥,穿过一片恍如侠盗罗宾汉的大本营舍伍德森林的私人树林——我还真有点儿奢望,罗宾汉那个活泼爱嬉闹的伙伴僧侣塔克,会突然从后面跳出来吓我们一跳——然后通过城堡的大门,来到庄园的宅院里。放眼望去都是一张张笑脸,大部分都很老。哲瑞·雷恩在城堡里收留了许多年老体衰的艺术家。父亲告诉我,雷恩先生的慷慨不知庇荫了多少人。 我们在庭院里碰到了布鲁诺州长,他还没去跟主人打招呼,正在等我们。他的表情显得很愉快,一张方形脸,五短身材,高高的额头,双眼明亮而智慧,下颚突出,看起来斗志十足。一个州警跟在他后面当贴身保镖,随时在附近警戒地逡巡。 但是我实在太兴奋了,没空多理会州长。一位老人正穿过女贞树丛和紫杉树篱,朝着我们走来——看起来好老啊,我不禁吃惊地想。以往从父亲的口中,我一直以为雷恩先生正逢盛年,是个朝气蓬勃的高大男子,现在我突然明白,时光对待他何其无情,过去的这十年,他宽阔的肩膀变得佝偻,一头白发逐渐稀疏,岁月在他的脸上和手背刻下沟纹,让他轻快的脚步变得迟缓。然而他的眼神依然年轻——那双眼睛沉稳、清澈、睿智、幽默而聪慧。他的脸颊红润。一开始他好像没注意到我,只是紧握着父亲和布鲁诺州长的手喃喃道:“噢,你们能来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向自认为是个不多愁善感的女孩,但那一刻我却觉得喉咙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揉了揉鼻子,哑着嗓子开口:“雷恩先生,容我介绍,这是我——我的女儿。” 他老迈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说:“亲爱的,欢迎莅临哈姆雷特山庄。” 然后我说了些日后回想起来羞愧不已的话。老实说,我是想卖弄、炫耀自己过人的聪明,展现女性特有的机灵。我对这次会面期待已久,在潜意识的影响之下,自己在这一刻完全走了样。 总之,我脱口就说:“很荣幸,雷恩先生,您不知道我有多么——我真的——”接着就抛了个媚眼——我很确定那是媚眼——然后不假思索地说,“我想您正打算写回忆录!” 当然,我立刻就后悔自己说出了这么冒失无知的话。我咬着嘴唇,觉得丢脸极了。父亲倒抽了一口凉气,而布鲁诺州长完全愣住了。至于雷恩先生,他抬了抬眉毛,目光凌厉地盯着我的脸好一会儿,然后才搓着手低笑道:“孩子,这可真是惊人。巡官,你把这位小姐藏了这么多年,我不会饶你。你叫什么名字?” “佩辛斯。”我轻轻地说。 “哈,清教徒的做法。巡官,我敢说这个名字是你取的,而不是尊夫人的主意。”他再度低笑起来,冷不防挽住我的手臂,“你们两个老古董,来吧,我们等会儿再叙叙旧。惊人,真是惊人!”他不断低笑,领着我们走向凉亭,一路忙乱地跟迎面而来的老人们开心地打招呼,时不时还偷眼看我。此时我满心困惑,同时不断在心里痛骂自己的愚昧自满,正是这样刚刚才会失言。 “好吧,”雷恩先生清清嗓子,等我们回过神来,他才开口,“现在呢,佩辛斯,我们来研究一下你刚才的那些惊人之语。”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带着一种特别的音色,深沉、平静、饱满,宛如法国陈年佳酿莫塞尔酒,“你说我正在考虑写回忆录,是吗?的确没错!除此之外,你这双漂亮的眼睛还看到了什么呢,亲爱的?” “噢,真的,”我怯怯地说,“我很抱歉说了那些话??我的意思是,我不该??我不想占用谈话时间,您和州长,和我父亲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胡说,孩子。我确定,我们这些老头子,还得好好学学怎么栽培佩辛斯哩。”他又低笑了起来,“另一个衰老的迹象。你还看到了些什么,佩辛斯?” “唔,”我松了一大口气,“您正在学打字,雷恩先生。” “啊!”他看起来吓了一跳。父亲瞪着我,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一样。 “而且,”我态度谦恭地继续说,“您在自学打字,雷恩先生。您是采取敲键法,而非任意按键的初学法。” “老天!真是报应。”他转向父亲,微笑着说,“巡官,你可真是生了一个聪明的天才。不过也可能是你把一些关于我的传闻告诉过佩辛斯。” “该死!我跟您一样吃惊。我还能告诉她什么秘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她说的是真的吗?” 布鲁诺州长摩挲着下巴。“萨姆小姐,我想奥尔巴尼的州政府可以雇用你来——” “喂!不要扯远了,”哲瑞·雷恩喃喃道,双眼发亮,“这是个挑战。是推理,呃?既然佩辛斯猜得到,那么想必有迹可寻,我想想??是不是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刻开始?首先,我穿过树丛。然后我向巡官打招呼,还有你,布鲁诺。接着,佩辛斯和我见了面,还有——握手。有了!惊人的推理??哈!手,当然!”他迅速审视着自己的手,然后笑着点点头,“亲爱的,真是太惊人了。对了,对了!自然如此!学打字,呃?巡官,你从我的手掌看出了什么呢?” 他把青筋隐现的手掌摊开,伸到父亲的鼻子前,父亲眨着眼睛。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线索?清楚得很,都在我的手上。” 我们笑了起来。 “巡官,这再度证明了我一向所信服的,观察细节在侦查过程中的重要性无与伦比。细节就在于我每只手的四个指甲都磨损破裂了,可是拇指的指甲却完好无缺,修得很匀整。显然,唯一会损伤所有指甲,却不会殃及大拇指的活,就是打字了——学习打字,因为指甲不习惯指尖触键的撞击,一时间破损之处又未变好??妙啊,佩辛斯!” “这个嘛——”父亲似乎不太高兴。 “噢,别这样,巡官。”雷恩先生笑了起来,“你一向是怀疑论者。没错,没错,佩辛斯,太聪明了!至于敲键法,可真是精明的推论。因为一般的初学者常用的所谓摸索法,只会用到两个指头,因此只有两个指甲会破损;反之,敲键法就必须使用到大拇指之外的所有指头。”他闭上眼睛,“所以我一定是打算要写回忆录了!亲爱的,根据观察到的现象而大胆地下结论,这证明了你具有极佳的直觉、观察力和推理的天赋。布鲁诺,你知道这位年轻迷人的小姐是如何得出结论的吗?” “一点儿也不知道。”州长坦白地说。 “这是该死的戏法。”父亲低声嘟哝着,不过我注意到他的雪茄熄灭了,手正微微发抖。 雷恩先生再度低笑起来:“简单得很!佩辛斯心里会想,为什么一个七十岁的老怪物忽然要去学打字?太不正常了,因为过去五十多年他根本从来没打算学!对不对,佩辛斯?” “正是如此,雷恩先生,您似乎理解得很快——” “所以,你心里想,一个年纪这么大的人去做这种事情,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打算在他生命的终点,写下个人的漫长回忆。当然!真是了不起。”他的眼睛一暗,“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佩辛斯,你怎么知道我是自学的?这一点没猜错,可是我的生活一向??” “这个,”我轻声接话,“只是一点儿小技巧。推理的基础在于——我想,一般而言,如果有人教您的话,他一定是用教导所有初学者的方式,采取敲键法。但为了让学生能记住每个字母的位置,不要偷看键盘,老师会用橡皮垫贴在键盘上,遮住上面的字母。可是如果您的键盘上贴了橡皮垫,雷恩先生,您的指甲就不会断裂了!因此,您一定是自学的。” 父亲说:“真是该死。”然后盯着我,好像他生出来的是个鸟形人或什么怪胎。不过我这个炫耀自己智商的小小表演,倒是让雷恩先生很高兴,他立刻就把我当成同行格外另眼相看。然而,恐怕父亲是有点儿不高兴,在办案方法上,他和雷恩先生一向就是死对头。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安静的庭园中散步,探访雷恩先生为他的同行用鹅卵石所建的小村庄,在他的美人鱼酒馆喝黑啤酒,参观他的私人剧院,还有巨大的图书馆——里面收藏有关莎士比亚的书籍之独特,令人叹为观止。这是我一生中最兴奋的一个下午,可惜好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豪华的晚宴设在中世纪风格的宴会厅,里面挤满了前来哈姆雷特山庄为雷恩先生祝寿的各方宾客,他们嘈杂而欢快地大吃大喝。晚宴之后,我们四人来到雷恩先生的私人客厅,啜饮着土耳其咖啡和利口酒。一个矮小的驼背老人不断在房内进出,看起来很老很老,雷恩先生证实,他已经一百多岁了。这就是不同凡响的奎西,雷恩先生昵称他为凯列班,我早已听说过,也在很多杰出的小说中读到过这个名字。 壁炉中跳跃的火焰和橡木墙壁所营造的宁静感,让我从晚宴的喧扰中解放出来。我累了,满怀感激地放松自己,坐在庄严的都铎式大扶手椅里倾听着谈话。高大粗壮的父亲一头灰发,肩膀厚实;布鲁诺州长下巴凸出,斗志昂扬;雷恩先生的脸富有贵族特征?? 能在这儿真好。 雷恩先生神采奕奕,不断向州长和父亲提出各种问题,但谈到自己的事情,他就拒绝透露细节。 “我经历了灾难性的日子,”他轻声说,“如枯萎的黄叶掉落。就像莎士比亚说过的,我应该顾念自己老迈的身躯。我的医生努力试着让我的身体不致残缺,我老了。”然后他轻声笑了起来,手一挥,“别谈我这个老头子了。巡官,刚刚你不是说过,你和佩辛斯正打算去内地?” “佩蒂和我要到北部去办一桩案子。” “啊,”雷恩先生的鼻翼翕动着,“办案子,我几乎想跟你们一道去。什么样的案子呢?” 父亲耸耸肩:“我们所知不多。反正不是您感兴趣的那种。不过布鲁诺,你大概会有兴趣,我想你的提尔登郡的老哥儿们乔尔·福塞特也扯进这个案子里了。” “太可笑了。”州长的反应相当激烈,“乔尔·福塞特才不是我的朋友,说他跟我一类我可会生气。他是个坏蛋,在提尔登郡组织了一个暴力帮派。” “好消息。”父亲咧嘴一笑,“看起来好像又得很忙了。你对他的兄弟艾拉·福塞特医生知道些什么?” 我感觉布鲁诺州长有些吃惊,他的眼睛一亮,凝视着炉火。“福塞特参议员是那种最糟糕的骗子政客,可是他的兄弟艾拉才是幕后真正的老板。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我敢说,他就是他哥哥背后的那只黑手。” “这就对了,”父亲皱着眉,“福塞特医生是里兹市一位经营大理石业务的企业家克莱先生的匿名合伙人,克莱先生认为福塞特处理的一些合约来路有问题,要我帮忙调查。案子看起来的确稀松平常,不过要找出证据就难了。” “我可不会羡慕你,福塞特医生是个老滑头。克莱嘛,我认识他,人好像不错,没什么问题??我会特别感兴趣,因为福塞特兄弟今年秋天有一场硬仗要打。” 雷恩先生闭上双眼坐在椅子里,虚弱地笑着,我突然明白,现在他什么也听不到。父亲常提到他的耳聋和读唇术,不过此刻,他的眼皮已经将全世界隔绝在外了。 我不耐烦地甩甩头,摆脱那些不相干的思绪,专心听着眼前正在进行的谈话。州长以惯有的夸张语调,大致向我们描述了里兹市和提尔登郡的情形。下个月预计将有一场激烈的选举战上演,该郡一位活力四射的年轻地方检察官——约翰·休姆,已经获得反对党的支持,被提名竞选参议员。他很受当地选民的喜爱和欣赏,以他检察官任内清白、坦率的声誉,将对福塞特的连任构成严重的挑战。有该州最狡猾的政治家之一鲁弗斯·科顿在背后支持,年轻的约翰·休姆正大力宣扬改革——我想,考虑到福塞特参议员过去种种恶名昭彰的行为,这个改革的诉求的确命中要害。“纽约州最贪婪的吸金政客。”布鲁诺州长这么形容福塞特参议员——而且,里兹市还有一所州立监狱,阿冈昆监狱。 雷恩先生睁开眼睛,好奇而专注地看了州长的嘴唇好一会儿。我不懂他为什么那么热心,在提到监狱的时候,我看见他老迈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阿冈昆,呃?”他叫道,“太有趣了,几年前——布鲁诺,那时你还没当上州长——莫顿副州长曾与马格纳斯典狱长安排让我进入监狱参观。奇怪的地方。我在那儿碰到一个老朋友——监狱里的牧师,缪尔神甫,我认识他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想,早在认识你们之前。他过去是纽约市曼哈顿秩序混乱的波瑞区的守护神。巡官,如果你见到缪尔神甫,请代我致上诚挚的敬意。真是大好机会。我那些探查监狱的日子已成往事??你要走了吗,布鲁诺?” 布鲁诺州长不情愿地起身。“非走不可了,议会那边还有重要的事,我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偷溜出来的。” 雷恩先生的笑容消失了,岁月的沟纹回到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噢,别这样,布鲁诺,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们不管。为什么呢——我们才刚刚开始聊而已??” “抱歉,老先生,我真的得走了。萨姆,你会留下来吧?” 父亲抚着下巴,雷恩先生迅速接话:“巡官和佩辛斯当然要留下来过夜,他们才不急呢。” “唔,我想,这个福塞特的事可以暂缓。”父亲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腿呼了口气,我也点点头。 然而,如果我们当天晚上就去里兹市,事情的发展可能就会完全不同了吧。至少,我们可以在福塞特医生开展神秘旅行之前见到他,那么就应该可以解开后来的许多疑团了??然而当时,我们却是完全臣服于哈姆雷特山庄的魔力,留下来过夜。 布鲁诺州长在一群州警的簇拥之下,满怀歉意地离开了。他走之后,很快地,我就在都铎式大床的柔软被褥之间,带着一身的疲倦,感觉自己幸福无比地陷入了梦乡,完全没想到等在未来的是什么。 第二章 会见死者 里兹市坐落于一个圆锥形的山丘下,是个迷人而繁忙的小城,也是这个农业区的中心,四周环绕着连绵的田野和起伏的蓝色丘陵,若不是山丘上盘踞的堡垒,看起来就如同天堂。深灰色的高墙顶端岗哨林立,磨坊丑陋的烟囱伸向天空,庞大监狱的压迫感和威胁感就像一块裹尸布笼罩着这片清静的农庄和城镇。就连山丘上的一抹绿色森林,也不能让眼前的画面增添一丝温柔。我非常好奇,有多少亡命之徒被关入这道令人绝望的高墙,思慕着与监狱咫尺之遥的清凉森林,然而那对他们来说,就好像是火星一般遥远。 “你会明白的,佩蒂,”从火车上下来坐上出租车之后,父亲告诉我,“那儿大部分的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孩子,这可不是夏令营,别在他们身上浪费太多同情心。” 或许跟罪犯打了一辈子交道,让他变得无情了,但对我来说,这并不代表那些人就应该被隔绝起来,看不到碧绿的田野和晴朗的天空,而且我也不认为,有什么罪孽能深重到应该让他们接受这么残酷的惩罚。 在前往伊莱休·克莱家的短短路途中,我们两人都沉默不语。 克莱的那座带白色廊柱的大宅邸充满殖民地风格,坐落在市区外缘的半山腰。伊莱休·克莱正亲自在门廊上等着我们。他是个优雅而体贴的主人,从他的态度根本看不出我们是受雇而来。他让管家把我们带到舒适的卧室里安顿下来,立刻让我们觉得很自在。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他和我们闲聊着关于里兹市和他自己的种种故事——就好像我们是他的老朋友一样。我们得知他是个鳏夫。他伤感地谈起过世的妻子,说亡妻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没有女儿来取代妻子的地位。于是我很自然地就对伊莱休·克莱的看法大为改观:原先他来纽约找我们时,我只当他是个粗俗的商人。接下来平静的几天里,我变得愈来愈喜欢他了。 父亲和克莱关在书房里密谈了好几个小时,又在石矿场花了一整天,那儿毗邻查塔赫里尔河畔,距离里兹市数里之远。父亲开始着手打探敌方的一切,从他第一天喋喋不休的牢骚来看,想必他已经预料到这个案件十分棘手,不但耗费时日,而且到头来很可能白忙一场。 “一点点书面证据都没有,佩蒂,”他喃喃地跟我抱怨,“这个福塞特准是恶魔化身,难怪克莱会跑来向我们求救。这个案子比我想象的困难多了。” 尽管我很同情他,不过在这个案子的调查上也帮不了他什么忙。福塞特医生不见人影,他在我们来的那天早上——当时我们还在半路上——就离开了里兹,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我想这也不算稀奇,他做事老是神秘兮兮,行踪也向来保密而难以预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在他身上施展一下我与生俱来的魅力,不过我怀疑父亲是否会赞同这个计划,而且这一定会给我们的父女关系增加不少困扰。 情况随着另一个人物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复杂,那就是第二位克莱先生——体型高挑、英俊潇洒、笑起来可以迷倒远近美女的小克莱先生。他叫杰里米,一头卷曲的栗色头发,唇边带着某种不在乎的嘲讽意味。取这种名字,加上合宜的穿着,他简直就像浪漫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角。由于种种原因,他最近刚从达特茅斯港回来。他体重一百九十磅,曾经在划船队里担任尾桨手,对于美式足球明星如数家珍,除了蔬菜什么都不吃,跳起舞来轻快得像一朵云。他打算唤起美国民众的大理石鉴赏意识——刚到里兹那天,他就在晚餐桌上郑重地向我保证了这一点。他将文凭揉烂扔进碎石机,在他父亲的石矿场与汗流浃背的意大利石匠为伍,成天丢炸药采矿,头发上沾满爆裂的粉尘。他还热情地说,他将学着制造出更好的大理石产品,品质会盖过??他的父亲看起来满脸骄傲又有一丝怀疑。 我发现杰里米是个非常迷人的年轻人。有那么几天,他唤起美国民众的大理石鉴赏意识的抱负被轻轻放在一边,因为他父亲要他搁下工作陪陪我。杰里米有个精致的小马厩,我们好几个下午都在骑马。我常年在国外所受的教育,很快就显露出某方面的不足:对于美国年轻大学生的调情手法,我完全没学习过抵抗的艺术。 “你根本是条小狗。”有一天,他熟练地把我们的马引入一个溪谷,狭窄得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行进间,他冷不防握住我的手时,我凶巴巴地对着他说。 “我们一起当小狗吧。”他笑着,坐在马鞍上的身子斜靠过来。我挥动马鞭轻抽了一下他的鼻尖,才躲过了一场小小的灾难。 “哎哟!”他叫着,往后跳开,“这样不错吧。佩蒂,你心跳加速。” “我没有!” “不对,你喜欢这样。” “才不呢!” “好吧,”他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我可以等。”回家的路上,他始终满脸堆笑。 总而言之,那天之后,杰里米·克莱先生就只好一个人骑马了,可是他依然是那种危险的漂亮小伙子。事实上,我很苦恼地发现,我好像还真的喜欢让那样的灾难发生。 那场风暴就降临在这片田园牧歌之中。 它就像夏日突如其来的雷雨一般,让人猝不及防。消息是在平静慵懒的夜晚传来的。当天杰里米的心情很不好,整整两个小时里,他不断把头发梳理得整齐服帖,而我则嘻嘻哈哈地一再拨乱,跟他闹着玩。父亲出门去做一些私人调查,伊莱休·克莱则整天待在办公室里。他没回来吃晚饭,父亲也是。 杰里米把他对头发的怒气,全部化作一种客气得近乎见外的态度,东一句“萨姆小姐”,西一句“萨姆小姐”,殷勤、适宜却毫无热情。他坚持替我取来椅垫,吩咐厨房为我的晚餐准备一堆精致的美食,替我点香烟、斟鸡尾酒——一切都带着这个人疏离、厌恶世界的意味;他表现出来的是礼貌的社交举止,然而困倦的脑子里却沸腾着毁灭自己的念头。 父亲在天黑之后回来了,汗流浃背,神情烦躁,显得匆忙、暴躁。他一进门就锁上卧室的门,泡进澡盆里,一个小时之后,才抽着雪茄来到门廊上。此时杰里米正忧伤地乱弹着吉他,我在旁边柔声唱着一首从马赛的咖啡馆里学来的俚俗小曲。幸好,我心里想,父亲对法文一窍不通。歌声使沉浸在悲伤中的杰里米也露出震惊的表情。然而,或许是月亮和空气里的某种气氛鼓动着我吧,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朦胧地做着梦,要和杰里米携手一同远走?? 我正要开始唱第三首歌——也是最销魂的一首——伊莱休·克莱先生开车回来了,看起来也是疲倦不堪,嘴里为他的迟归喃喃道歉,显然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些让他无法分身的事。他坐下来,接过父亲的廉价雪茄,此时他书房的电话正好响起。 “不必麻烦了,玛莎,”他喊着管家,“我自己接。”然后向我们告退,走进屋里。 他的书房就在房子的前侧,窗户对着门廊,透过大开的窗户,他和话筒里某个刺耳且急促的声音的谈话我们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第一句话是:“天哪。”震惊的声调使得父亲都不禁跳了起来,杰里米拨着弦的手也忽然停下。然后他说:“可怕,太可怕了??真是无法想象——不,我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说他过几天就回来的??天哪,噢,我真不敢——真不敢相信!” 杰里米跑进屋子:“爸,发生了什么事?” 克莱先生颤抖的手一挥,把杰里米赶出去。“什么??当然,我一定照办??这件事情当然要保密,不过我有个客人或许可以帮你的忙??是的,纽约市的萨姆巡官??对,就是他——几年前退休了,不过你也知道他的名声??是,是!真是抱歉,老兄。” 他挂上电话,缓缓走回门廊,拭着前额的汗水。 在灰色墙壁的映照下,伊莱休·克莱的脸惨白得像一张面具。“巡官,幸好我把你请来了,发生了一件比我——比我原先想象的要严重得多的事情。刚刚的电话是地方检察官约翰·休姆打来的,他想知道我的合伙人福塞特医生在哪儿。”他跌坐在椅子上,惨笑着说,“他们刚刚发现福塞特参议员被刺死在他自家的书房里!” 约翰·休姆检察官显然正盼着将自己大半生的精力都倾注在谋杀案的调查中的父亲前去支援。克莱先生疲倦地告诉我们,现场保持完整,等着父亲过去查看,休姆检察官请他尽快赶到凶杀案现场。 “我开车送你们过去,”杰里米迅速地说,“马上就来。”然后他拔腿冲往车库,消失在黑暗中。 “当然,我要跟着去,”我说,“爸,你知道雷恩先生怎么说的。” “好吧,如果休姆把你踢出去,我可不会怪他。”父亲喃喃地说,“谋杀现场可不是年轻姑娘该待的地方,我不知道——” “上路吧!”杰里米喊着。车子驶上车道。看到我随着父亲钻上轿车的后座,他似乎很惊讶,不过并没有反对。克莱先生向我们挥挥手,他刚刚为难地告诉我们,他怕看到血。 杰里米开车疾驶下山坡,黑暗吞没了我们。我扭头向后看,远远的黑云下面,阿冈昆监狱的灯还亮着。此刻我们正高速驶向只是一个自由人可能犯下的凶杀案的现场,为什么我会想到监狱呢?我也不明白,但我害怕起来,紧紧挨着父亲宽阔的肩膀。杰里米一言不发,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路。 我们很快就抵达了终点,不过对我来说似乎只嫌太久。我将亲眼看到触目惊心的凶杀案现场??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我们才穿过两扇铁门,在一幢灯火辉煌的豪华宅邸前刹车停下。 到处都是汽车,黑暗的庭院布满州警和警察。前门大开着,有个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靠在门框上一动不动。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安静,没有人交谈,没有任何人声,只有蟋蟀的鸣叫声在四周回荡。 那一夜的所有记忆至今依然鲜明。对父亲来说,那是一个老套而不愉快的故事,但对我来说,那是一种令人战栗而且——我招供吧——带着一种病态趣味的经验。死人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没看过死人。我看过母亲的死,可是她脸上带着很安详、很亲切的笑容。我相信,这个死人一定很可怕,带着恐怖的表情,将是一个血淋淋的梦魇??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很大的书房里,里面灯火通明,挤满了人。我模糊地记得,有人拿着照相机,有人拿着小毛刷,有人把书抽出来翻,还有人无所事事。唯一清楚的景象,是有一个孤单的人,相较于其他人,显得最平静、最无动于衷。他长得不好看,是个体格健壮的胖家伙,穿着长袖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露出一截毛茸茸的粗壮前臂,脚上穿着破旧的室内拖鞋,肥大粗糙的脸上带着一种相当苦恼,而非愤怒不悦的表情。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巡官,看看他。” 我越过眼前浮动的影子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心想,这对死者真是太不敬了。一个因谋杀致死的男子安静而漠不关心地坐在那儿,慌乱的人群在他的房间里挤来挤去,侵犯他的隐私,翻乱他的书籍,拍摄他的书桌,弄脏他的家具,野蛮地搜寻他的文件??这是乔尔·福塞特参议员,已故的福塞特参议员。 眼前的影子晃开了,我的视线停留在穿着白衬衫的人的正面。福塞特参议员坐在凌乱的书桌后面,粗壮的上身抵着桌沿,头部朝侧面微微翘起,像是在探询什么。紧贴着桌沿上方,缝着珍珠色纽扣的衬衫从中央到右边有一道渗开的血迹,心脏部位插着一把细长的裁纸刀,血就从露在外面的刀柄处渗出来。血,我模糊地想着,看起来真像干了的红墨水??然后,一个焦躁的小个子男人闯入我的视线,遮住了尸体,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提尔登郡的验尸官布尔医生。我喘了口气,摇摇头,努力甩掉突如其来的眩晕,可不能在我父亲和这些男人面前暴露我的软弱??我感觉到父亲在握紧我的手,便挺直背脊,努力控制自己。 有人在说话,我抬起头看到一双年轻男子的眼睛。父亲正在说些什么——我听到一个名字“休姆”——马上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现任提尔登郡地方检察官,也就是——老天!我想——死者的选举战对手??约翰·休姆很高,几乎和杰里米一样高——咦,杰里米在哪儿?——还有一对非常漂亮而聪明的黑眼睛。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小小的犯罪感,瓦解了那些可耻的念头:别去招惹这个人。他瘦削的脸上露出渴求的表情,渴求些什么?权力,还是真相? “你好,萨姆小姐,”他轻快地说,嗓音深沉、收放自如,“巡官说,你也在从事侦探工作。你确定要留下来吗?” “非常确定。”我使尽浑身解数,装出一种不在乎的语气,可是嘴唇发干,声调颤抖。他的眼睛一亮。 “喔,很好。”他耸耸肩,“巡官,你要检查尸体吗?” “你那位验尸官可比我能干得多。检查过他的衣服吗?” “尸体上没什么特别的。” “他不会是在等女人,”父亲喃喃自语,“不可能是这种打扮。看看他的嘴唇,还有修得像娘儿们的手指甲,不可能只穿件衬衫接待女客??他结婚了吗,休姆?” “没有。” “女朋友呢?” “好几个呢,巡官。说得明白点儿,他不怎么会哄女人,我相信其中有不少女人想拿刀往他身上刺。” “你心里有特定的人选吗?”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没有,”约翰·休姆说着便转过身去,突然对着门口颔首招呼,一个矮胖健壮、双耳下垂的男子无精打采地朝我们走了过来。休姆检察官介绍说,他是此地警察局的凯尼恩局长。他长着一双类似鱼类的胶状眼睛,我立刻就对他产生反感。而且我感觉到他盯着父亲背影的眼神充满恨意。 那个焦躁的小个子,布尔医生,手里拿着一支粗大的墨水笔,在公务便签纸上写了些字,然后直起身子,把笔塞进口袋。 “怎么样,医生?”凯尼恩局长问,“有什么结论?” “谋杀,”布尔医生迅速地说,“毫无疑问。从任何观点来看都是谋杀,绝不可能是自杀。不说别的,光看致死的伤口,根本不可能是自己动手的。” “不止一个伤口,这说明了什么?”父亲问。 “是的,福塞特的胸前被刺了两刀,你们看到了,两处伤口都大量出血。不过第一处伤口虽然很严重,还不至于要他的命,凶手为了保险起见,才又多刺了一刀。” 他朝着原先插在死者胸口的裁纸刀轻轻弹了下手指,之前他已经把刀从死者身上拔出来,放在书桌上,薄薄的刀刃上凝结着深红色的血块。一名刑警战战兢兢地拿起刀子,在上面撒了灰色的粉末。 “你能确定,”约翰·休姆插嘴,“不可能是自杀吗?” “非常确定。两个伤口的角度和方向都指向谋杀的结论。不过还有件事情,你们应该瞧一瞧,有趣得很。” 布尔医生绕过书桌,站在尸体前面,一副要讲解艺术品的姿态,然后完全不带个人情感地举起死者已经僵硬的右臂。皮肤毫无血色,前臂上满是长长的茸毛,透着异样的光彩,差点儿让我忘记这是一具尸体?? 前臂上有两处伤痕,一处是手腕上清晰而细长的割伤,还有渗血的痕迹;往上约四英寸有另一处伤口,模糊而粗糙,似乎是抓伤,看起来很古怪。 “现在,”验尸官快活地说,“手腕上的伤,无疑是裁纸刀割的,至少,”他急忙补充,“那东西像裁纸刀一样锋利。” “另一处伤口呢?”父亲皱着眉问道。 “你的疑问和我的一样。我只能肯定,这个粗糙的抓伤,不是谋杀的凶器所造成的。” 我吮了吮嘴唇,轻声说:“医生,你能确定手臂上这两处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吗?” 突然间,每个人都转头瞪着我。休姆欲言又止,父亲则一脸思索的表情,验尸官微笑道:“问得好,小姑娘。是的,我可以确定。两处伤痕出现的时间很接近——都是在谋杀发生的那段时间——应该说,几乎是与谋杀同时发生的。” 刚检查过凶器的刑警一脸厌恶的表情,站起来。“刀上没有指纹,”他宣布,“很棘手。” “好吧,”布尔医生愉快地说,“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当然,我知道你们等着看正式的验尸报告,不过我相信不可能有什么进一步的发现,能说的我都说了。你们哪个人去找公共福利局的人来,把这家伙运走。” 他合上工具袋。两个穿制服的男子走进来,一个很起劲地嚼着口香糖,另一个不断吸鼻子——他的鼻子湿湿红红的。这些细节一直清楚地留在我心中,想完全忘掉这个无情的过程根本不可能。我轻轻把头转过去??那两个男子走向书桌,把一个有四个把手、形状像篮子的东西放在地板上。两人抓着死者的腋下,吱吱嘎嘎地把尸体抬离椅子,砰的一声放进木条篮,盖上木条做的篮盖。他们弯下腰——一个继续嚼着口香糖,另一个也还在吸鼻子——把那个篮子搬走了。 我发现自己的呼吸顺畅起来,轻松地舒了口气,不过我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走近书桌和那张空荡荡的椅子。正当此时,我有点儿惊讶地注意到,杰里米·克莱高大的影子出现在过道上,和倚在门框上的那个警察站在一起,正盯着我瞧。 “顺便问一声,”验尸官提起公事包走向门口时,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家伙什么时候死的?”他的眼神带着不同意的意味,我猜想这是因为侦查过程中有些地方过于草率。显然他过去在纽约市一丝不苟的作风,和凯尼恩局长大相径庭。局长正在书房中懒懒地踱来踱去,布尔医生则开心地吹着口哨。 “噢!对了,我忘了。死亡时间我可以把握得很精确,”布尔医生说,“今天晚上十点二十分。没错,就是十点二十分,不早不晚,十点二十分??”他咂咂嘴唇,敲敲脑袋,穿过门口消失了。 父亲看看手表,哼了一声。现在是午夜十二点过五分。“他也未免太过自信了。”他低声咕哝着。 约翰·休姆不耐烦地摇摇头,走向门口。“把那个叫卡迈克尔的家伙找来。” “谁是卡迈克尔?” “福塞特参议员的秘书,凯尼恩说他可以提供给我们很多有用的情报。反正,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了。” “有没有发现什么指纹,凯尼恩?”父亲叫道,很不屑地看着那位警察局局长。 凯尼恩吓了一跳,他正在用一根象牙牙签剔牙,眼神茫然。他把牙签从嘴里拿出来,皱皱眉,问旁边的一个手下:“发现指纹了吗?” 那个人摇摇头:“没有外人的。参议员的指纹很多,也有卡迈克尔的。不管是谁干的,凶手一定是个侦探小说迷,戴了手套。” “他戴了手套。”凯尼恩局长说着,又把牙签放回嘴里。 约翰·休姆站在门边叫着:“快点儿把那个人弄来,可以吗?”父亲耸耸肩,点燃了雪茄,我看得出来,他对整个事情非常反感。 我感觉到一个硬硬的边缘轻轻抵着我的臀部,转身一看,原来是杰里米,他微笑着,手上拿了一张椅子。 “歇一下,福尔摩斯,”他说,“如果你坚持留在这儿,不妨让沉重的思绪暂时从美丽的脚上卸下来吧。” “拜托!”我生气地低嚷着。这可不是打情骂俏的地方。 他笑着,硬把我按进椅子里。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也只好放弃了抵抗的念头,然后,我瞥了父亲一眼。 他的雪茄停在离嘴唇两英寸的地方,双眼正瞪着门口。 第三章 黑盒子 一个男子停在门口,注视着书桌,当他看到那张空荡荡的椅子时,瘦削的脸上浮出惊讶的表情。然后,他转移视线,迎着检察官的目光,哀伤地笑着点点头。步入房间后,他站在地毯中央,一动也不动,态度从容至极。他不会比我高,骨架结实,匀称的肌肉给人一种类似野兽的微妙印象。他的神态和外形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怎么看都不像秘书。年龄大概四十岁,不过气质倒是不显老。 我又看看父亲,他的雪茄还是停在原来的地方,一脸毫不保留的惊愕,瞪着刚进来的人。 死者的秘书正看着父亲,我努力想找出他们相识的一点点征兆,却无法从他坦然的眼神中觉察出一丝痕迹。他四处看看,视线停留在我身上,我感觉得出他有点儿吃惊,不过,看到一个女人出现在这种可怕的凶杀案现场,恐怕换了任何人都难免会吃惊。 我又扭过头去看父亲,他咬着雪茄静静抽了起来,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刚刚短暂的失态。 可是我知道,他认出卡迈克尔了,而且,虽然卡迈克尔不露痕迹,我也确信他有那么一刹那的震惊。我暗想,面对一个能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如此完美的人,一定得当心。 “卡迈克尔,”约翰·休姆开口道,“凯尼恩局长说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们。” 秘书先生的眉毛轻轻一扬:“那要看你所谓的‘重要’是怎么回事了,休姆先生。当然,是我发现了尸体——” “是的,是的。”检察官的声音完全不带感情。福塞特参议员的秘书??我猜到有什么不对劲了,“告诉我们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晚饭之后,参议员把他的三个用人——厨师、管家和男仆——找到书房来,叫他们晚上出门去,他——” “你怎么知道这些?”休姆忽然问道。 卡迈克尔微笑道:“当时我在场。” 凯尼恩弯腰驼背地上前:“没错,休姆,我刚刚跟用人们聊过,他们到城里看电影了,大概半个小时前才回来。” “继续,卡迈克尔。” “参议员打发了用人,就叫我也出去。我帮参议员写完几封信之后,就出门了。” “这种情况不太寻常吧?” 秘书耸耸肩。“一点儿也不。”他轻轻一笑,白牙闪闪发光,“他常常会有些——呃——私人事务要处理,把我们遣走并不算稀奇。无论如何,我提早回来了,发现前门大开——” “你离开的时候——”父亲的声音低沉地响起,秘书的笑容凝固了,然后恢复正常,彬彬有礼地等着父亲发问。我深思着,他的举止无懈可击;刹那间我恍然大悟,面对眼前这种场面,小小一个秘书哪有本领应付得这么完美。“你离开的时候,门关上了吗?” “喔,是的!或许你刚刚注意到,门上有弹簧锁。除了参议员和我之外,只有用人们有钥匙,所以我想参议员一定认识进来的人。” “拜托,不要瞎猜,”休姆插嘴,“你要明白,这会造成既定的印象!你回来的时候发现门开着,然后呢?” “我因此起了疑心,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就跑进房间,看到了参议员的尸体。他坐在椅子里,靠着书桌,就是凯尼恩局长来的时候看到的那样。当然,我发现尸体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报警。” “你没有碰尸体?” “当然没有。” “唔,当时是几点,卡迈克尔?” “刚好十点半。我一发现参议员被谋杀,就立刻看了手表,我知道这些细节很重要。” 休姆看着父亲:“有意思吧?他在命案发生十分钟之后发现了尸体??你没看到任何人离开这幢房子?” “没有。恐怕是因为我进来的时候正在想别的事情,而且当时很暗。如果凶手听到我进来,可以轻易地躲在树丛里,等我进去后再逃走。” “没错,休姆。”父亲突然说,“你打电话报警之后,做了些什么?” “我待在门口等,凯尼恩局长很快就赶过来了,距我报警不到十分钟。” 父亲缓步走向门口,凝视着外面的走廊,然后回来,点点头。“这段时间,你都一直看着大门,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任何人出去?” 卡迈克尔坚决地摇摇头。“没有人离开,或企图离开。我进来时书房的门开着,所以我也没关上。即使打电话的时候,我也面对着大门,如果有任何人经过,站在这个位置一定看得到。我非常确定,当时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恐怕我不是很明白——”约翰·休姆的语气透着一丝恼怒。 鱼眼局长凯尼恩用沙哑的男中音打断休姆的话:“凶手一定是在卡迈克尔发现尸体之前就跑了,我们到达之后他不可能逃掉的,而且我们已经把整幢房子从头到尾彻底搜查过。” “其他出口呢?”父亲问。 凯尼恩朝着书桌后面的壁炉吐了口痰,这才回答:“出不去的,”他冷笑道,“我们发现除了前门之外,每个出口都从里面上了锁,连窗户也都锁上了。” “噢,算了,”休姆说,“我们在浪费时间。”他走向书桌,拿起凝着血块的裁纸刀,“卡迈克尔,你认识这把刀吗?” “是的,我认识,休姆先生,那是参议员的刀,一向放在书桌上。”他看了那件凶器一眼,轻轻地转过身来,“还有其他问题吗?我有点儿不舒服??” 不舒服!这个人简直像细菌一样,不懂得什么叫紧张。 检察官把刀丢回书桌。“关于这件凶杀案,你知道些什么线索吗?有什么建议?” 他看起来的确很伤心:“完全没有,休姆先生。当然,你也明白,多年来,参议员在政坛上的确树敌不少??” 休姆缓缓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卡迈克尔一脸苦相。“什么意思?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你也知道,很多人痛恨参议员,想谋杀他的人——包括女人——恐怕为数不少??” “我懂了。”休姆喃喃地说,“好吧,暂时到此为止,麻烦你在外面等一下。” 卡迈克尔点点头,微笑着走出书房。 父亲把检察官拖到一旁,我听到他的男低音在休姆的耳旁叽咕,不断提出关于福塞特参议员的问题:他的密友、他在政坛的搜刮行为,还故作不知情地问起许多关于卡迈克尔的事。 凯尼恩局长继续踱来踱去,愚蠢地瞪着墙壁和天花板。 房间对面的书桌吸引了我,我很想——其实在讯问卡迈克尔时,我就一直想——壮起胆子走过去。上面的东西仿佛正哭诉着要我过去检查。我真搞不懂,为什么父亲、检察官,还有凯尼恩都不肯花点儿时间仔细检查桌面上的东西。 我环视四周,没有人在看我。 我起身迅速穿过房间时,杰里米露齿而笑。没有时间好浪费了,我担心其他人的大男子主义发作起来,会阻止我的行动,便立刻走向书桌。 就在参议员的尸体坐过的椅子正前方的书桌上,有一张绿色的吸墨纸,半掩着书桌,上面放了一叠厚而光滑的便签,最上面的那张是干净的,什么也没写。我小心地掀起那叠便签,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参议员先前坐得离书桌很近,尸体紧紧抵着桌沿,因此胸前伤口喷出来的血,我记得并没有沾到裤子上,而且根据现在所看到的,椅子上也没有血迹。血却溅在吸墨纸上面。拿起便签之后,我发现下面有一摊血渗透了绿色的吸墨纸,不过留下的血迹很怪异:那叠便签下方一角沾了一片血迹,也就是说,从吸墨纸上拿起那叠便签,我看见全新的绿色吸墨纸上有一块呈不规则的圆形的深色血迹,可是原先放在上面的那叠便签,只在方形角落的侧边位置留有血迹,其他部分却是干净的。 太明显了!我望望四周,父亲和休姆仍然压低声音在交谈,凯尼恩也还是机械地踱着步子,不过杰里米和几个穿制服的男子却严厉地瞪着我。我犹豫了起来,或许这么做不太聪明??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想验证一个想法。我下定决心,弯身在书桌前开始数起那叠便签来。那是全新的吗?看来似乎如此,可是??总共有九十八张,而如果我没猜错,上面的封皮上应该会标明装订的张数?? 果然!我是对的,封皮上的数字告诉我,一叠完整没用过的便签,应该是恰好一百张。 我把便签放回原先吸墨纸上面的位置,心像小狗的尾巴敲着地板似的怦怦直跳。我思索着,在验证想法的过程中,我应该没有漏失什么重要的事情。眼前的事实似乎理不出头绪,但这个线索在我心中却牵引出一个必然的可能性?? 我感觉到父亲的手放在我的肩上。“又在乱翻了,佩蒂?”他粗声问,眼睛却若有所思地亮起来,望向我刚刚放回去的那叠便签。休姆不感兴趣地看了我一眼,轻笑着转身。我心想:“那副态度,休姆先生!真是多谢施恩了!”刹那间,我打消了挫挫他的锐气的念头。 “现在,让大家看看那个鬼东西,凯尼恩,”他轻快地说,“我想请教一下萨姆巡官有什么意见。” 凯尼恩闷哼一声,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件非常奇怪的东西。 那看起来像是玩具盒的一部分,大概是用松木之类的廉价软质木材制成,外观又旧又脏,似乎是玩具行李箱,边缘装饰着粗劣的金属钉子,像行李箱四角包着的黄铜皮。可是我不觉得那是行李箱,倒更像个袖珍盒子或柜子,高度不超过三英寸。 然而重要的是,这个玩意儿只是袖珍箱子的一部分,因为右沿是一道整齐锯开的痕迹。凯尼恩指甲污黑的脏指头握着的盒子只有两英寸宽。如果根据盒子的高度,按比例大略估计,完整的盒子应该是六英寸宽,而眼前的这部分只有两英寸宽,因此,这一截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 “把它放进烟斗里抽吧,”凯尼恩朝着父亲讥讽道,“大城市来的警官对此有何高见呢?” “你在哪里发现这玩意儿的?” “就在桌子上,很显眼,我们赶到这儿的时候,它就搁在便签后面,正对着尸体。” “那就怪了。好吧。”父亲嘀咕着,从凯尼恩手上接过那玩意儿,仔细地审视。 小方盒的盖子——应该说是已经被锯掉一大截的盖子——只用一个小铰链拴在盒子上,里面空无一物。盒子的内部没有上漆,然而木头表面一点儿污垢也没有。盒子的正面,有两个带污痕的烫金字母:H-E。 “见鬼,这是什么意思?”父亲茫然地看着我,“‘他’是谁?” “很神秘,是吧?”休姆微笑着,好像他刚提出了一个小小的难题。 “当然,”我认真推敲着,“这两个字母或许根本与‘他’无关。” “萨姆小姐,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是觉得,休姆先生,”我努力挤出最甜的声音,“像你这么深具洞察力的人,会马上联想到字面的含义,不过我们女人嘛,你知道——”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重要,”休姆打断我,脸上的笑容隐去,“凯尼恩先生的看法也一样。不过,我们不能忽略任何一条可能的线索。巡官,你觉得呢?” “我女儿提醒了我们另一个可能性,”父亲说,“这或许是某个字的前两个字母,这么一来,代表的就不是‘他’。此外,这也可能是某句话的第一个字。” 凯尼恩嘲讽地哼了一声。 “在这上面采到指纹了吗?” 休姆点点头,看起来颇为困惑。“只有福塞特的指纹,没有其他人的。” “在书桌上发现的。”父亲喃喃道,“卡迈克尔今天晚上出去之前,桌上有这个盒子吗?” 休姆眉毛一挑。“坦白说,我认为问这些问题没什么意义,不过还是把卡迈克尔叫来弄清楚吧。” 他派人去找秘书,卡迈克尔很快就进来了,平静的脸上带着谦恭而疑惑的神色,然后视线停留在父亲手中的木盒子上。 “看来你们找到了,”他低声说,“有趣吧?” 休姆紧张起来。“你认识?关于这玩意儿你知道些什么事情吗?” “那是个奇怪的小故事,休姆先生,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或凯尼恩先生??” “等一下,”父亲慢吞吞地说,“你今天晚上离开的时候,这玩意儿放在参议员的桌上吗?” 卡迈克尔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淡淡一笑:“没有。” “那么,我们可以说,”父亲继续说,“这足以证明,一定是福塞特或凶手把盒子故意放在书桌上。休姆,这样够重要了吧?” “或许你是对的,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 “当然,我们不能就此断言。比方说,参议员也可能是独自在房间里的那段时间,把盒子拿了出来,果真如此,盒子就和谋杀无关。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类情况——放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通常都是别有用心地安排的,代表和死者遇害有关。你自己判断吧,我只能说这玩意儿有必要深入调查。” “或许,”卡迈克尔轻声说,“各位在下结论之前,不妨先听听我要说的话。这截木盒子在参议员的书桌里已经放了好几个星期,就收在这个抽屉里。”他绕到书桌前面,拉开最上层的抽屉,里面一片凌乱,“有人翻过!” “什么意思?”检察官迅速问道。 “福塞特参议员有洁癖,所有东西都收得整整齐齐。我昨天碰巧看到过,这个抽屉整理得井然有序,但现在里面的文件都翻乱了。他绝对不可能容许这样的,我敢说,有人搜查过这个抽屉!” 凯尼恩对着他的手下厉声大吼:“哪个蠢货动过这张书桌?”——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否认——“怪了,”他喃喃抱怨着,“我亲自交代过,要他们暂时不准碰这张桌子的,到底是哪个该死的——” “冷静点儿,凯尼恩,”父亲说,“照这种情形,应该是凶手干的。现在,卡迈克尔,这个鬼玩意儿背后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但愿我能告诉你,巡官,”秘书遗憾地回答,两人对望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异样,“这个盒子所代表的意义,对我同样是个谜,就连它出现的方式也是个谜。几个星期前——我想是三个星期前吧——这玩意儿??不,我看还是从头讲起吧。” “快说吧。” 卡迈克尔叹了口气:“休姆先生,参议员明白,他即将面临一场艰苦的选举战——” “噢,是吗?”休姆冷冷地点头,“那么他有什么打算呢?” “参议员认为,如果他扮演——我认为的确是‘扮演’——穷人救星的角色,对他竞选时的声望应该会有所帮助。于是他计划为监狱囚犯制造的产品举行一个义卖会——当然,就是阿冈昆监狱——然后把义卖所得作为提尔登郡的失业基金。” “这可是《里兹观察家日报》上的头条新闻。”休姆面无表情地插了句话,“废话少说,这个木盒子和义卖会有什么关系?” “参议员获得了州立监狱委员会和马格纳斯典狱长的同意,事先还去阿冈昆监狱视察过。”卡迈克尔接着说,“大概一个月之前,他联络典狱长,安排将监狱产品的样本送过来作为宣传之用。”卡迈克尔暂停了一下,双眼发亮,“其中有一纸箱玩具,是监狱里的木器部制作的,里面就出现了这截小箱子!” “那么,”父亲低声说,“顺便问一声,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是我打开纸箱的。” “这玩意儿就混在其他廉价玩具里?” “不完全是,巡官。它的外面包着一张脏兮兮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要给参议员,纸包里还有一封信,信封上也标明要给参议员。” “信!”休姆失声喊道,“为什么,天哪,这可是天大的事情!为什么你一直没提起?那封信呢?你看过吗?上面写些什么?” 卡迈克尔脸色一暗。“很遗憾,休姆先生,因为上面写着要给参议员,我不能——我一看到那个纸包上面的字,就立刻将它交给了参议员,因为我打开纸箱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前面等着检查里面的样品。一直到他拆开那个纸包,我瞥了一眼,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我敢发誓,他一看到那个盒子,脸色忽然转为死白,接着双手发抖地打开信封,还叫我出去——其他的纸箱都由他亲自拆封。” “太可惜,太可惜。”休姆尖声说,“所以你也不知道那封信在哪儿。或者福塞特是不是把信毁了?” “我把那些玩具和其他纸箱转运到市区的义卖会场之后,留意到那个盒子并不在放玩具的纸箱里,之后大概隔了一星期,我碰巧看到它放在书桌的上层抽屉;至于那封信,我后来就没再看到过。” 休姆说:“等等,卡迈克尔。”然后跟凯尼恩咬耳朵,凯尼恩看起来不太高兴,叫来三个警察,其中一个立刻走到书桌旁,蹲下来翻看抽屉,另外两个则走了出去。 父亲显得若有所思,斜眼端详着雪茄的烟头。“呃,卡迈克尔,那些装玩具的纸箱是谁递送过来的?你刚刚是不是提到过?” “我提了吗?是各部门的模范囚犯们递送过来的,当然,我不认识他们。” “你能不能告诉我,玩具被递送过来时,纸箱是不是封好的?” 卡迈克尔凝视着父亲。“喔,我明白,你认为送货的人可能会在途中打开纸箱,把那个纸包塞进去?我想不可能。巡官,上面的封条很完整,如果有拆开过的痕迹,我一定看得出来。” “哈,”父亲咂着嘴巴,“好极了,现在范围缩小了。休姆,老天帮忙,是囚犯干的。你刚刚还说,这些枝节根本不重要!” “我错了,”休姆承认道,黑眼睛里闪着小男孩般的兴奋,“还有,萨姆小姐——你也认为这很重要吗?” 他的语调里透着一股故示恩惠的讥讽,搞得我恼火起来。又向我摆出恩人的姿态!我昂起下巴,恨恨地说:“亲爱的休姆先生,我想些什么,想必也是无关紧要吧?” “噢,别这样,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你现在对这个木盒事件,究竟有什么看法呢?” “我认为,”我急速而响亮地回答,“你们这些人全都瞎了眼。” 第四章 第五封信 从国外回到纽约的第一个夏天,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跟上美国文化的脚步。我为此看了很多流行杂志,对广告页里典型的体现美国式飞黄腾达的画面特别感兴趣。大家真该看看那些广告!其中一句广告词特别吸引我:“我在钢琴前面坐下时,他们嘲笑我;当我开始弹奏时,他们微笑起来。”照片中的主角显露出一种自然、谐和的文化气质,让他的友人大为吃惊,因为以主角过去质朴的无产阶级背景,根本无法想象他会有这样高贵、文雅的一面。 现在,我倒是嫉妒起广告里那些爱好音乐的门外汉来了,因为眼前约翰·休姆正抿着嘴笑,讨厌的凯尼恩也哼哼唧唧着,州警和警察们暗自窃笑,就连杰里米·克莱听到我刚刚那句话都笑了起来??总而言之,当我宣称他们瞎了眼,每个人都一脸嘲讽。 很不幸,此时此刻,我无法证明他们盲目无知到多么可怕的程度,于是我使劲扮了个恶意的鬼脸,在心里发誓,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惊奇得连下巴都掉下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这个念头实在很幼稚可笑。小时候,每当身边随行的那位老女伴拒绝我突发的怪念头——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我就会暗自诅咒,让那位可怜的老太太遭到最恐怖的报应。但那一刻,我认真得可怜,转身在他们的嘲笑声中走向书桌,气得胃部隐隐作痛。 可怜的父亲羞愧得要命,一张脸红到耳根,狠狠瞪了我一眼。 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我开始留意起书桌一角,那儿整齐堆着几个封好的信封,上面没贴邮票,但已经用打字机打好了地址。我正在认真研究时,约翰·休姆——我猜,大概是有点儿后悔刚刚那样出我的丑——对卡迈克尔说:“对了,那些信,萨姆小姐,幸好你提醒了我们。老兄,字是你打的吗?” “什么?”卡迈克尔一愣,他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喔,那些信,没错,是我打的。今天晚餐后参议员口述让我记下来,然后我遵照参议员的指示,出去前用我自己的打字机打好。我的办公室就是书房旁边的那个小房间。” “那些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我确定,和参议员被谋害的事情不相干。”卡迈克尔伤心地一笑,“其实,我觉得那些信跟参议员约好的访客无关。我这样说,是基于我打完字将信交给他的时候,他的种种反应。他很快就看过了,签了名,折起来放进信封里封好——所有过程都显得非常心不在焉,忙乱的手指不断发抖。我明确地感觉到,他当时一心只想赶快把我打发走。” 休姆点点头:“我想那些信你都有副本吧?我们可以清查一下,对不对,巡官?在这些信里说不定可以找到一点儿线索。” 卡迈克尔走到书桌旁,从桌旁装文件的铁丝网篮中,取出最上层几张表面光滑的粉红色薄纸,休姆草草看过后,摇摇头,递给父亲。我凑过去一起看。 我发现最上面的那张写着要给伊莱休·克莱,大吃一惊。 父亲看着我,我也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将目光重新投到信上。在例行的收信人地址之后,信上这么写着—— 亲爱的伊莱休: 告诉你一个善意的小情报,当然,希望你不要向外人透露内容和消息来源,就像以前一样,当成我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提尔登郡明年的新预算中,将会列出一百万的经费兴建州法院。你也知道,原来的法院已经破旧不堪、摇摇欲坠了,我们预算委员会的几个人正在努力推动,希望这个预算案能通过。我可不能让我的选民说乔尔·福塞特不关心家乡父老。 我们公认应不惜血本,使新法院呈现最美好的面貌,所以一定要采用最高级的大理石。 相信你会对这一点感兴趣。 你永远的好友乔尔·福塞特 “善意的小情报,呃?”父亲嚷道,“这可是胆大包天,难怪你们这些人急着想挖他的底。”他压低声音,谨慎地朝角落扫了一眼,杰里米还站在那儿,眼睛瞪着烟头,正在抽他的第十五支香烟,“你想这事儿是真的吗?” 休姆冷冷一笑:“不,我不觉得。这只不过是已故参议员向来拿手的小把戏罢了。老克莱绝对没问题,别被这封信给耍了。信里面刻意摆出一副称兄道弟的口吻,其实克莱跟福塞特才没有这种交情呢。” “会不会是故意要留下证据?” “对,这个副本似乎是想显示,伊莱休·克莱是签订大理石承包合约、不法牟利的共犯。在信中,这位‘好朋友’福塞特参议员,同时也是克莱的合伙人的兄弟,泄漏一些机密给克莱,而且从内容看来,以前有过许多类似的情形。如果这桩舞弊案被揭发,克莱就会和他们两兄弟一样有罪。” “反正,我替那个家伙高兴。这个流氓太龌龊了!??佩蒂,看看第二封吧。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第二份副本是写给《里兹观察家日报》主编的一封信。 “那是城里唯一的报纸,”检察官解释,“向来勇于对抗福塞特这一帮人。” 这封措辞激烈的正式函写着: 贵报今天不实且不当的社论,恶意歪曲我从政生涯的某些事实。 我要求贵报予以更正,并告知里兹市及提尔登郡的全体善良市民,贵报对于我个人人格的卑鄙诬蔑毫无根据。 “老套了。”父亲说,把那份副本扔在一边,“佩蒂,看看下一封吧。” 亲爱的典狱长: 关于下年度阿冈昆监狱的人员升迁,我已经交给州立监狱委员会一份推荐书,请查收。 你真诚的乔尔·福塞特 “天哪,这家伙连监狱里的大饼也要分一块?”父亲惊呼,“这算什么?吃烤肉吗?” 约翰·休姆恨恨地说:“现在你们应该明白,这位‘穷人救星’多有恶势力了吧,他还想借着监狱的人事任免权,拿到监狱里的选票。我不知道他的推荐对州立监狱委员会的影响有多大,但即使没有用,他也树立了一种仁慈、乐于奉献的形象,有如哈伦·扎西德,泽被众生。呸!” 父亲耸耸肩,拿起第四封信,这回他低声轻笑起来:“可怜的老笨蛋,老掉牙的下流伎俩。佩蒂,你看看,又是封胆大包天的信。”我吓了一跳,这封信是要寄给父亲的老友布鲁诺州长,真不知道他接到这封无礼的信会说些什么。 亲爱的布鲁诺: 几位州议会的同僚告诉我,你公开表示了对我连任提尔登郡参议员的看法。 我要警告你:如果提尔登郡让休姆当选——他已经决定要参选了——政治上的反弹将严重影响你未来的连任,提尔登郡是本州的竞选战略中心,你难道忘了吗? 为了你自己着想,奉劝你在诽谤同党一位杰出参议员的人格和贡献之时,能够全盘考虑清楚。 乔尔·福塞特 “老实说,我几乎要掉泪了。”父亲把那些副本扔回网篮里,“老天,我真想抽身不管了,这个王八蛋胸前被刺上一刀,根本是活该??有什么不对劲吗,佩蒂?” “不对劲的地方就在这里,”我慢吞吞地说,“爸,这儿有几份副本?”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四份,怎么了?” “喔,书桌上有五个信封!” 看到检察官一脸吓呆的表情,慌张地抓起那堆打好字的信封,我总算觉得舒服一点儿了。 “萨姆小姐说得没错!”他大叫,“卡迈克尔,这是怎么回事?参议员口述了几封信?” 秘书看起来震惊不已。“只有四封,休姆先生,就是你看过副本的那四封。” 休姆迅速地检查了一遍信,然后递给我们。给伊莱休·克莱的那封在最上面,溅上去的血迹已经凝干。下一封是给《里兹观察家日报》主编的,信封一角打着“亲启”的字样,下面还画线强调。第三封是给典狱长的,两端有回纹针的印痕,右下角注明:“参考编号二四五信件档案,阿冈昆升迁案”。给布鲁诺州长的信封,以参议员个人专用的蓝色封蜡封上双缄,一样标上“亲启”字样,下面也画了线。 看到第五个信封——没有留副本的那封信——休姆停下来检查很久,双眼热切,嘴唇撅起,轻轻吁了口气。 “范妮·凯瑟,”他说,“有点儿苗头了,呃?”然后招呼我们围过去看。上面没打字,姓名、地址,还有“纽约州里兹市”,都是用黑色墨水写的,字迹夸张有力,充满个人风格。 “范妮·凯瑟是谁?”父亲问。 “噢,是本市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市民,”检察官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调回答,一边把信封拆开。我发现凯尼恩局长神情紧张,笨拙地疾步走过来,旁边几个站着的警察则互相使着眼色,有种不怀好意的暧昧,那是男人提到行为不端的女人才会有的眼神。 里面的信和信封一样,也是用手写的,字迹也很夸张——休姆开始大声念出来,但是刚念一个字,就警觉地朝旁边看了一眼,然后改为默读,双眼发亮,看完后递给凯尼恩、父亲和一旁的我,背对着其他人,轻轻摇头警告我们不要读出声。 信的开头没有称呼,没头没脑地直接进入主题,最后也没有落款。 我怀疑电话被C窃听了,不要打电话。我会写信通知艾拉计划改变,并告诉他我们昨天谈过的事情和你的建议。 不要轻举妄动,漏了口风,我们还没输呢。还有,派迈齐过来,我已经有个小方法可以对付我们的朋友H。 “是福塞特的笔迹吗?”父亲问。 “毫无疑问。现在,你们有什么想法?” “C嘛,”凯尼恩低声说,“上帝啊,他该不会是指这位——”他用那双小小的死鱼眼睛偷偷看着房间的另一头,那边卡迈克尔正和杰里米悄声谈话。 “我并不惊讶,”休姆喃喃说,“就是嘛!我本来就觉得这位秘书先生有点儿古怪。”他急急走向门口,一名刑警正在那儿闲晃,有如公爵夫人在宽广的庭园漫步,“找几个人去检查一下这幢房子的电话线,”休姆低声说,“马上去。” 刑警点点头,慢悠悠地晃开了。 “休姆先生,”我问,“谁是迈齐?” 他嘴角一撇:“我相信这位迈齐一定是在某方面很在行的年轻小姐。” “我明白了。真要命,休姆先生,为什么你不干脆直说呢?我已经成年了。还有,福塞特参议员的‘朋友H’,我猜指的就是你吧?” 休姆无奈地耸耸肩:“似乎如此,看来我这位可敬的对手是打算用他著名的‘圈套’,来证明约翰·休姆并不像他自己所宣称的那么道德高尚。迈齐想必就是派来勾引我、陷害我的,这类事情以前也发生过,而且我相信,到时候一定会有一大帮人证明我是个——呃——好色之徒。” “说得真好听,休姆先生!”我甜甜地回嘴,“你结婚了吗?” 他微笑:“为什么——难道你有意思吗?” 此时被派去检查电话线的刑警回来了,解除了我回答问题的尴尬。 “这个房间外面的线都没问题,休姆先生,现在我要检查这儿的电话线——” “等等。”休姆急忙说,然后提高声调,“喔,卡迈克尔,现在暂时没事了,请在外面稍等一下。” 卡迈克尔镇静地离开房间。刑警立刻检查桌上的电话机,并拿在手里摆弄了半天。 “很难说,”他抬起头,“看起来似乎没问题,不过,休姆先生,我建议你最好找电话公司来检查一下。” 休姆点点头。 我开口说:“还有一件事,休姆先生,何不把这些信封拆开,说不定里面的信和副本不一样。” 他清澈的眼睛凝视着我,微微一笑,又把信封拿起来。不过里面的信和我们看过的副本完全一样。检察官似乎对写给阿冈昆监狱的那封信内用回纹钉夹住的附件格外感兴趣。附件里列出了推荐升迁的几个名字,他怨毒地盯着那张名单,然后放在一边。 “什么都没有,萨姆小姐,你的预感没应验。”检察官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电话。我在旁边出神地思考着。 “查号台吗?我是休姆检察官,请帮我查本地范妮·凯瑟家的电话号码。”他静静地等着,“谢谢。”他说,然后拨了号码,站在那里等,我们都听得到话筒里传来线路另一方持续的电话铃声,“没人接,唉!”他挂回话筒,“我们首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讯问范妮·凯瑟小姐。”然后他两手互搓,脸上带着小男孩似的顽强表情。 我一小步一小步偷偷移近书桌。离尸体坐过的椅子只有一臂之宽的地方,放着一张咖啡桌,上面摆着一个电动咖啡壶,旁边的托盘里有咖啡杯和碟子。我好奇地碰碰壶身,还是温的,再看看杯子混浊的杯底,还有咖啡沉淀物。 我的那个想法,像印度苦行僧的通天绳般,从心底缓缓升起。我热切盼望能证明那是颠扑不破的,因为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 我眼中带着胜利的光芒转过身,或许是太招摇了吧,休姆检察官几乎是生气地瞪着我,我相信他正打算要教训或质问我一番。然而,就在他发作之前,却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后来的整个侦查方向。 第五章 第六封信 这个发现被稍稍延迟了一下。 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接着凯尼恩的一个手下出现在门口,边道歉边进来,态度谦卑得好像是要拜见国王。众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我心想,到底是什么大人物,竟能让眼前这个大块头如此卑躬屈膝。 可是后面紧跟着走进来的那个人,是个神情乐观、头顶全秃的小老头儿,皱纹遍布他苹果似的脸颊。他看起来像个和气的老爷爷,肚子活像是在向上天祈祷似的朝外凸出。衣服很不合身,那件外套更是破旧不堪。 然后我注意到他的眼睛,立刻修正了对他的第一印象。这是个走到哪儿都能控制全局的人物,眉毛下蓝色的眼睛射出冷酷无情的冰冷眼神,看起来一脑子的邪恶——那不单是狡猾,根本就像撒旦一般法力无边——再加上那张像老爷爷的脸颊上挂着的愉快的笑容,还有粉红色脑袋上稀疏的短发,看起来显得更可怕。 我很震惊地看到约翰·休姆——那位改革者——正急急穿过房间,万分尊敬而荣幸地握住那位小老头儿的肥手。是在做戏吗?他似乎逃不过那位小老头儿双眼冷酷无情的透视力。但或许他的年轻、热情和正义感,就像小老头儿的笑容一样虚伪吧??我看着父亲,但从他亲切坦诚的脸上,找不出任何批判的表情。 “我刚听到这个消息,”他孩子气地连声嚷着,“可怕,约翰,真可怕。我尽快赶了过来,有什么进展吗?” “非常少。”休姆羞愧地说,他领着小老头儿从房门口走过来,“萨姆小姐,容我介绍,这就是掌握我政治前途的人——鲁弗斯·科顿。科顿,这位是来自纽约市的萨姆巡官。” 鲁弗斯·科顿轻轻点头微笑,紧握住我的手。“真是无上的荣幸,亲爱的,”紧接着肥脸一沉,“这件事真是可怕。”然后抓着我的手不放,转身看着父亲;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他也似乎没注意到,“原来这就是伟大的萨姆巡官!久仰大名,巡官,久仰大名,我纽约的老友伯比奇——你们当时的局长——常常跟我提起你。” “哇——”父亲一脸愉快的表情,有如傀儡戏中的经典滑稽人物潘趣,“原来你就是支持休姆的那个人?我也久仰大名,科顿先生。” “没错,”鲁弗斯·科顿高声说,“约翰即将成为提尔登郡的下一任参议员,我将尽个人的微薄之力支持他。而现在这件事——哎,哎!”他像只老母鸡咯咯叫着,然而双眼眨也不眨,放射着怨毒的光芒,“现在,巡官,还有你,亲爱的,容我告退一下。”他转身继续说,“约翰跟我要好好谈一谈这件可怕的事情,对政治情势会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然后他嘀咕着把检察官拉到旁边,好一会儿,他们头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交谈着。我注意到主要是休姆在讲话,老先生只是不断摇头,眼睛盯着休姆的脸??我想,这位年轻的政治改革者的前途有了转变。原先我已经够震惊了,现在我更震惊地发现,福塞特参议员的死,对休姆、科顿,以及他们的政党真是件天大的好事。谋杀案的调查,将揭露福塞特的真实面目,也将使得改革派候选人必定当选。这部惨剧将摧毁福塞特在选民心目中的威望,福塞特的党羽面对这样的情势,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然后我看到父亲在向我使眼色,立刻靠到他身边。那个发现?? 我早该明白的。当我看着父亲专注的眼神,不禁恶狠狠地暗骂自己:“佩辛斯,你真是个天杀的大笨蛋!” 他双膝跪在书桌后面的壁炉前,充满兴趣地研究着什么。一名刑警低声说了些什么,立刻有个人过来,忙着朝壁炉里面拍照,镁光灯不断闪起。摄影师请父亲让开,对着壁炉正前方的地毯也拍了一张。我看到地毯上有一个左脚鞋尖的印子,非常明显。灰尘从壁炉里飞出来,有人不慎踩到了??摄影师一边不满地低哼着,一边收拾着照相器材。他的工作大概到此结束,刚才已经听说,在我们到达之前,尸体和房间的其他照片都拍好了。 不过让父亲感兴趣的,并不是地毯上的脚印,而是壁炉里的东西。看起来没什么——一层浅色的灰烬上面,有个模糊但依稀可辨的脚印。这层浅色的灰烬与下面的深色灰烬截然不同,显然是晚上刚烧过炉火所留下的。 “你看怎么样,佩蒂?”我伸头越过父亲的肩膀时,他问道,“你觉得像什么?” “右脚的脚印。” “正确答案。”父亲站起身,“还有其他的——看到印着脚印的那层浅色灰烬,和下面那层颜色完全不同吗?孩子,这表示烧的东西不一样,而且是不久前才烧过,再用脚踩灭。现在的问题是,这是哪个家伙烧的,他烧的又是什么鬼东西?” 我有些想法,但什么也没说。 “另一个脚印,是脚尖的,”父亲看着脚下的地毯喃喃道,“看起来相当明显。他站在壁炉前的右方,在地毯上留下左脚的脚印,然后把东西丢进火里,用右脚踩灭??是吧?”他朝着摄影师高声问,对方点点头。父亲重新跪下来,小心翼翼地翻弄那层浅色的灰烬。“哈!”他叫道,得意地站起身来,手上拿着一小片纸。 那片纸厚而光滑,无疑是刚刚烧剩的。父亲撕下一小角,用火柴点燃,烧过的灰和壁炉里面的浅色灰烬一模一样。 “对了,”他搔搔头,“就是这样。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从哪儿来的——对不起,佩蒂,我怀疑——” “来自书桌上的那叠便笺,”我平静地回答,“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虽然只不过是小小的便笺而已,但参议员的就是与众不同。” “我的老天,佩蒂,你说得没错!”他急急走到书桌前,把烧剩的纸片和桌上的那叠便笺对照,果然就像我所说的,两者一模一样。 父亲喃喃道:“没错,不过这也没告诉我们太多线索。我们怎么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烧的?搞不好是凶杀案发生之前一小时;也说不定是福塞特自己烧的——等一下。”他回到壁炉前,又开始研究起里面的灰烬来,然后又有了新发现——这回他从灰烬中挑起一根细细的粘胶麻线,“对,这么一来就确定了,这是用来装订便笺的那块粘胶的部分,原先粘在纸上,一起被撕下来了,那张纸被烧掉时没烧到。可是我还是——” 他转身向约翰·休姆和鲁弗斯·科顿走去,把新发现告诉他们。趁着他们交谈,我开始了个人的小小侦查。我在桌子下面看到了我想找的东西——纸篓,里面空空如也。然后我拉开书桌抽屉,还是毫无所获——我希望能找到另一本便笺,无论有没有用过。于是我溜出书房去找卡迈克尔,他正在客厅里静静地看报纸——在侦查中设法扮出一副无辜相,有如英国著名喜剧作家W.S.吉尔伯特笔下的新角色。 “卡迈克尔先生,”我问道,“参议员桌上的那本便笺——是唯一的一本吗?” 他整个人跳起来,把报纸都捏皱了。“对——对不起,你是说,那叠便笺吗?喔,对,对!只剩那一本,其他的都用完了。” “最后一本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卡迈克尔先生?” “两天前,是我亲自拆开封皮的。” 我深思着回到书房,脑袋中盘旋着太多的可能性,弄得我头都发晕;然而,又有太多被忽略的事实。还有其他任何线索吗?我有没有机会证实我心中的猜疑呢? 我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了。 同一个书房的门道——也就是今晚早些时候,凶手、警察、我们、鲁弗斯·科顿曾走过的——里,忽然出现一位引人注目的女士。陪伴在她身边的那名刑警似乎非常小心,一双大手紧紧抓着她的臂膀,凶巴巴地皱着眉头。 她高大健壮,活像希腊神话中女人国的亚马逊族女战士。我猜她大概四十七岁,可是立刻明白自己是瞎精明——她看起来根本就不打算隐瞒年龄,那张男性化的脸上脂粉不施,也无意遮掩嘴唇上方浓密的汗毛。一头恐怖的红发上戴了顶毡帽,我敢说,那肯定不是去女帽店,而是在男装店里买来的。她一身男人打扮,看起来完全不像女人。双排扣翻领套装,线条简洁的裙子,宽底鞋,白色衬衣扣到领口,脖子上松垮地系着一条男式领带——整个人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我好奇地注意到,甚至连她的那件衬衣都像时下男人的一般熨得笔挺;外套袖口装饰着美丽的金属大袖扣,设计十分特别。 这个奇人身上除了这种种古怪的装扮之外,还有更引人注目的地方。那双钻石般的眼睛锐利而明亮;开口说话时,声音低沉、温柔而略带沙哑,完全不会惹人反感。而且,撇开怪异的装扮不谈,她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完全浑然天成的那种。 毫无疑问,她就是范妮·凯瑟。 凯尼恩又生龙活虎起来,嚷着:“嗨——范妮!”一副哥儿们般的口气,搞得我目瞪口呆。这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嗨,凯尼恩,”她吼回去,“该死,你们凭什么逮捕我?出了什么事?” 她一个一个瞪着我们瞧——看到休姆,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略过杰里米;接着看到了父亲,显得若有所思;最后似乎有些惊讶地多看了我几眼。她检视完毕,就盯着检察官的眼睛,问道:“喂,你们都成了哑巴了?这是怎么回事?乔尔·福塞特呢?谁出来说句话啊!” “欢迎大驾光临,范妮,”休姆迅速地说,“我们想跟你谈谈,请教一些事情,呃——请进,请进!” 她迈着大而迟缓的脚步走进来,步伐沉重,边走边用她大大的手指,从胸口大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支肥肥的雪茄,叼在大大的双唇间。凯尼恩上前替她点火,她吐了一大口烟,又大又白的牙齿咬着雪茄,一边斜眼望着书桌。 “什么事?”她吼着,又看了书桌一眼,“参议员大人怎么啦?” “你不知道吗?”休姆不动声色地问。 雪茄微微朝上一抬。“我?”雪茄又垂下去,“我他妈应该知道些什么?” 休姆转向抓着她的那名刑警:“帕克,这是怎么回事?” 刑警露齿而笑:“她大摇大摆、咋咋呼呼地跑来,到了大门口看到站着那么多人,又灯火通明,不知怎么搞的,好像有点儿吃惊,就说:‘这他妈是怎么回事?’然后我告诉她:‘你最好进来一下,范妮,检察官正在找你。’” “她有没有企图趁乱逃跑?” “说话客气点儿,休姆,”范妮·凯瑟插嘴进来,“我他妈干吗逃跑?我还等你给我一个交代呢。” “没事了。”休姆对着刑警低声说,刑警退了出去,“好啦,范妮,你先告诉我,你今天晚上跑来干吗?” “关你什么事?” “你来找参议员,对不对?” 她轻轻弹掉雪茄末端的烟灰。“难道你还以为我来找总统?怎么搞的,来拜访参议员也犯法吗?” “不,”休姆微笑道,“尽管我有点儿怀疑。范妮,这么说来,你不知道你的参议员哥儿们发生了什么事喽?” 她愤怒得眼睛闪闪发光,一把抽出嘴里的雪茄。“嘿,这算什么?我当然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我就不会问了,不是吗?耍什么花招啊!” “这个花招嘛,范妮,”休姆用和蔼可亲的声调说,“就是参议员大人今天晚上去世了。” “喂,休姆,”凯尼恩轻声说,“有什么想法吗?范妮不——” “那么,他死了,”范妮·凯瑟缓缓说道,“死了,呃?是啊,是啊,今日犹存,明日即逝。他就这么自自然然地走了,是吧?”她看起来一点儿不惊讶,然而我发现她下巴的肌肉拉紧了,眼里掠过一抹机警的神色。 “不,范妮,他不是自然死亡。” 她猛地喘了口气:“噢!自杀?” “不,范妮,是谋杀。” 她说:“噢!”再一次,我了解到她冷静的外表之下,一直在抗拒这个事实,甚至可以说,她担心自己的猜测果然成真。 “好啦,范妮,”检察官友善地走上前去,“想必你也明白,我们得请教你一些问题。你今天晚上跟福塞特有约吗?” “休姆,这对你可真是太美了??约会?”她心不在焉地低声说,“不,没有,我只是临时起意,他不知道我会来??” 她耸耸宽厚的肩膀,忽然下定决心,把雪茄抛向壁炉——我发现,她是越过肩膀往后抛,看都不看一眼。然后,我明白,这位女士对福塞特参议员的书房非常熟悉。父亲的表情更茫然了,显然他也注意到了她的这个举动。 “小子,你现在给我听着,”她朝休姆厉声说,“我很清楚你的脑袋里面在盘算些什么,不过你休想把任何罪名往我范妮·凯瑟的头上套。如果我跟这桩该死的谋杀案有任何瓜葛,我会这样‘逛’过来吗?赶快给我住手吧。小子,我要走了。” 她乒乒乓乓撒开大步走向门口。 “稍等一下,范妮,”休姆不动声色地说,她停下脚步,“干吗这么急着下结论?我还没有以任何罪名逮捕你呢。不过有件事我非常好奇,你今天来找福塞特有何贵干?” 她用威吓的口气说:“我告诉过你了,让开。” “你这样实在太不聪明了,范妮。” “听着,小子,”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像个怪物般露齿笑了起来,还特别不怀好意地朝鲁弗斯·科顿看了一眼,科顿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她后面,恐怖的笑容在他的脸上凝固了,“我可是个交游广阔、事业发达的女人,懂吗?在这个小城里,我结交的大人物之多,保准会吓死你。如果你想给我罗列什么罪名,休姆先生,只要记住一点就好,我的顾客们恐怕并不乐意曝光,因此,他们会设法收拾你的,就像这样??”——她的脚在地毯上使劲一拧——“要是你惹恼了我,下场就是这样。” 休姆脸色一变,转过身去,然后又出乎意料地回头,把参议员写给她的信——就是那封在桌上发现的第五封信,伸到她那个普罗米修斯似的高挺的鼻子下面。她眼睛眨也不眨地冷冷看着那封短信,不过我窥探到了她伪装在面具之下的焦虑。这封信是参议员亲自手写的,里面的用语神秘兮兮,但无疑相当亲密,不是笑一笑或威胁两句就能对付过去的。 “这是怎么回事?”休姆淡淡地说,“谁是迈齐?参议员害怕在电话里谈会被窃听的事情是什么?他提到的‘朋友H’又是谁?” “那就要问你了。”她眼中射出寒光,“你认识字的啊,长官。” 凯尼恩忽然悄悄移步过去,一脸愚蠢的表情,迅速把休姆拉到一旁,压低声音急切地说了些什么。此时我立刻明白,休姆把参议员写的信拿给范妮·凯瑟看,真是一大失策。她现在摸清了情况,似乎已下定决心,毫无畏惧地摆出阵势??等休姆听完凯尼恩叽叽咕咕的抗议之后,她两臂一举,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冷冷地盯着科顿,皱着眉离开了书房。 休姆让她自由离去。看得出来,他很气恼,不过也无可奈何。跟凯尼恩交代了几句话之后,他转身面对着父亲。 “我们不能扣押她,”他抱怨道,“当然她一定会受到监视。” “好厉害的娘儿们,”父亲慢吞吞地说,“她在玩什么花样?” 检察官压低了声音,然后父亲眉毛一抬。“原来如此!”我听到他说,“那是一定的,这种人我以前碰到过,难缠得很。” “如果,”我酸溜溜地对休姆说,“你愿意让我分享秘密的话,我想请教:她未婚,对不对?” 休姆点点头,父亲冷漠地微笑着:“这不关你的事,佩蒂。你不觉得最好先回克莱先生那儿吗?小克莱先生可以陪你回去——” “不,”我撒娇地说,“我看不出——我已经成年了,这你知道的,亲爱的巡官。这个女人的权势的秘密是什么?一定和色情交易有关??” “走吧,佩蒂!” 我去找杰里米,我相信,从他那儿可以挖出我想要的东西。他一定熟悉这个女人的身份,以及她在里兹市的邪恶威权。这个可怜的男孩看起来很不安,绝望地想转移我的目标。 “这个嘛,”他终于开口,避开我的视线,“她好像有个绰号,叫什么‘邪恶女王’之类的。” “是嘛!”我打了个响指,“你们未免太老古板了,无聊的偏见!爸爸还以为我是养在修道院里的小百合呢。凯瑟夫人,没错吧?老天,这些男人干吗都那么怕她?” “这个嘛??凯尼恩,”他耸耸肩,“他只不过是个小角色,我猜他拿了凯瑟的贿赂,掩护她的罪行。” “她手上也有鲁弗斯·科顿的把柄,对不对?” 他的脸忽然红起来。“哎呀,佩蒂——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 “嗯,你是不可能知道。”我狠狠地咬着嘴唇,“那个女人!真是丑死了。现在我全懂了。我猜,参议员和这个丑娘儿们之间,也有某种合作关系吧?” “没错,是有这样的流言。”杰里米喃喃地说,“好了,佩蒂,我们现在可以离开了吧,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这里才不是你老祖母该待的地方!”我叫起来,“你还自称是男人!这一套——什么男人自己的事,只有男人能参与,这些老古董思想全该下地狱去。见鬼,这算什么事啊。不,杰里米,我非待在这儿不可——老天帮忙,可别让那个丑老太婆撞到我手里!” 接着,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经过数小时的调查,到当时为止,参议员谋杀案的侦查方向仍然毫无头绪,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没找到那封信的话,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根据结案后的分析,我猜想,其实也没什么差别,那个人和参议员之间的关系仍会被挖掘出来,那封信的出现不过是拖延时间,让凶手得以逃脱而已?? 一名刑警走进书房,手上挥舞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嘿,休姆先生!”他大叫道,“大好消息,我在楼上参议员卧室的保险箱里找到这个,还有这截木盒子。” 休姆抢过那张纸,像是溺水者抓住救生圈一般,我们围拢过去。即使凯尼恩这种懒洋洋的人——这家伙是进化论活生生的例子,从他身上,我简直可以看到他的寒武纪祖先在海底烂泥巴里打滚的德性——都生龙活虎起来,红色的下巴随着急促的呼吸颤抖着。 房间里静默无声。 休姆缓缓念道—— 亲爱的福塞特参议员: 这截被锯开的小玩具,是否让你想起了什么呢?你参观监狱木器部时没认出我来,可是我认识你,化成灰我都认识。这真是我阿龙的大好机会。 大恶棍,你给我听着,我很快就要刑满出狱,出狱的那天晚上,我会打电话给你,你——你必须就在你的老巢交给我五万元。参议员,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你——否则我会到处宣传那个故事?? 不过你是聪明人,乖乖交出钱来,否则小阿龙就要你好看。别耍花样。 阿龙·道 我看着那拙劣的铅笔字,每个字母都是粗大的印刷体——脏兮兮的,沾着脏污的指印,而且错别字一堆,用词不雅,写信的显然是个粗鄙又执拗的人——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忽然之间,冷冷的黑影笼罩着这个房间,我明白,那是山顶监狱的影子。 休姆的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从鼻子里哼了个冷笑。 “好啦,”他慢吞吞地说,一边把那张纸折起来收进皮夹,“这就是我在找的东西,剩下的——”他停下来,找不出合适的词。我忽然害怕起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吧?? “慢慢来,休姆。”父亲平静地说。 “相信我,巡官。” 检察官拿起电话:“接线员,帮我接阿冈昆监狱的马格纳斯典狱长??典狱长吗?我是休姆检察官,抱歉三更半夜把你从床上拖起来,想必你听说了吧??福塞特参议员今天晚上被谋杀了??是的,是的。不——请问一下,典狱长,阿龙·道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我们静静地等着。休姆把听筒压在胸部,眼神空洞地看着壁炉。 大家一动也不动。 接着,很快地,检察官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一边听一边点头,说:“马格纳斯典狱长,我们马上赶过去。”然后挂了电话。 “怎么样?”凯尼恩哑声问道。 休姆微笑着说:“马格纳斯查过这个叫阿龙·道的囚犯了,他属于木器部,今天下午刚出狱!” 第六章 阿龙·道登场 在此之前,我只是隐约感觉到一个遥远如梦的模糊阴影笼罩着我们。所有的证据在我的脑海中乱成一团,使我忘却了眼前所发生的惨剧。然而,就好像背后让人插了一把利刃一般,突然之间,我拨开云雾看清了这一切。阿龙·道??这个名字本身对我没有意义,它也可能是约翰·史密斯或克努特·瑟伦森。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见过这个人,然而——凭借着这一点点线索,某种出于灵性,或第六感觉,或潜意识的推断浮现了——我如同获得了未卜先知的超能力量,立刻断定这个嫌疑犯,这个社会扭曲之下的可能受害者,一定也就是笼罩在我们头上那块大而真实的模糊阴影下的受害者。 我略略回想这些蛛丝马迹,脑袋被模糊纷乱的思绪压得很重,心也跳得厉害。我觉得无助;即使父亲就在身旁,能够给予我强大的安抚力量,我却发现自己隐隐中最渴望见的人,是那位居住在哈姆雷特山庄中的老绅士。 休姆检察官和鲁弗斯·科顿正在低声讨论,凯尼恩则忽然变得生气勃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口气不满地下着命令,似乎那个刚出狱的小角色能使案情有所突破的希望鼓舞了他。我回想着休姆刚刚在电话里说的话,以及凯尼恩的命令声,不禁颤抖起来,刹那之间完全明白了!从他们的这些谈话和追捕行动来看,他们已经给这位尚未现身的阿龙·道定罪了。他刚离开阿冈昆监狱几个小时,就又陷入了逃亡的困境。 杰里米强壮的臂膀扶着我走出房子上了车,我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不觉精神一振。检察官坐在杰里米旁边,父亲和我坐在后座上,车子往前飞驰而去。我脑中仍然昏昏沉沉。父亲沉默着,休姆得意地凝视着前方一片黑暗的道路,杰里米则握住方向盘一言不发。车子开上陡峭的山路,一切都像一场梦般朦胧而不确定。 然后,黑暗中,一个宛如噩梦里食肉怪兽的巨大阴影赫然矗立在眼前??阿冈昆监狱到了。 真是无法想象,一座由无生命的石头和钢铁所构成的建筑物,居然能够散发出如此活生生的邪恶气息。孩提时代,那些关于黑暗鬼屋、废弃城堡和有鬼魅出没的教堂的故事,总是令我毛骨悚然,但是过去这几年在游历欧洲古迹的经历中,我从没见过这种建筑物,纯粹由人为力量营造出恐怖的氛围??现在,正当杰里米在钢制大门前按喇叭时,我忽然明白畏惧一幢建筑物是什么滋味了。监狱大部分的地方是黑的,月亮隐没不见,阵阵冷风哀鸣。这儿离监狱如此近,却听不见高墙后面的人声,也没有任何灯光。我瑟缩在自己的位子上,感觉到父亲的手忽然握住了我——低声问着:“怎么了,佩蒂?”他的话让我回到了现实,恶魔逃逸无踪,我努力甩掉恐惧的情绪。 大门忽然打开了,杰里米把车开了过去。车头灯前站了几个人,黑制服,方角帽,手里拿着来复枪,令人望而生畏。 “休姆检察官来了!”杰里米喊着。 “小子,把车灯关掉。”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杰里米照做了。接着,一道强烈的光束射过来,轮流照在我们的脸上。 警卫审视着我们,冷漠的双眼不多疑也不友善。 “没问题的,老兄,”休姆匆忙地说,“我是休姆,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休姆先生,马格纳斯典狱长正在等你,”说话的仍是同一个人,但口气温和多了,“不过其他人——他们得在外面等。” “我保证他们没问题。”他低声对杰里米说,“我看你和萨姆小姐就把车停在外面等我们好了。” 他下了车。杰里米似乎犹豫着,不过那些手持来复枪的壮汉显然吓倒了他,于是他点点头,往后一靠。父亲走向那幢建筑,我尾随其后。我很确定,他和检察官都没注意到我,他们走过了警卫的身边,进入监狱的前院。警卫们没说什么,显然默许了我的存在。好一会儿,休姆转头时才发现我默默地跟在后面,不过他也只是耸耸肩,继续大步前进。 这个地方很大——由于身处黑暗之中,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我们的脚步在石板走道上敲出空荡的回音。走了不久,一位蓝制服警卫打开厚重的钢门让我们通过后,我们发现自己来到了行政大楼,这里很空、很暗、毫无生气,就连墙壁都仿佛在无声低吟着恐怖的传说——这不是牢房的墙壁,而是行政办公楼的墙壁。我开始疑心有什么可怕的幻象会出现在眼前。 我笨拙地跟在父亲和休姆身后,走上一道石板楼梯,前方是一扇普通的门,跟普通办公室没有两样,上面印着“马格纳斯典狱长”字样。 休姆敲敲门,来开门的人眼光锐利,身上穿着便装——衣服不太整齐,显然是匆忙被叫起床的,大概是职员或秘书之流。这些监狱里的家伙都是这样,没有笑容,没有温情,也没有慈悲——他低声叽咕了两句,领着我们穿过一个大型接待室和外面的办公室,到了另一扇门前,然后开了门,面无表情地等在门口让我们进去。我们经过他身边时,他只是冷眼地打量着。 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们从外面走到这个房间的一路上,所有的窗子上都装了钢条。 整齐安静的房间里,有个人起身迎接我们,看起来像个卸任的银行家。一身朴素的灰色服装,除了领带是匆忙打上去的外,其他看起来都一丝不苟。他有一种常年与恶徒面对面打交道的特质,强硬、严肃、满脸风霜,眼睛透露出长期生活在危险中的机警,一头稀疏的灰发,衣服略显宽大。 “你好,典狱长,”检察官用低沉的嗓音说,“抱歉这么一大早就把你叫起来,不过谋杀案可不会挑我们方便的时间。哈,哈??请进,巡官。还有你,萨姆小姐。” 马格纳斯典狱长匆匆一笑,指着椅子语调温和地说:“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来。” “噢,马格纳斯典狱长,这是萨姆小姐,还有萨姆巡官。典狱长,萨姆小姐也从事侦探工作,另外,当然喽,萨姆巡官已经是这方面的老手了。” “是的,”典狱长说,“反正也无所谓。”他一脸思索的表情,“那么,福塞特参议员终究是出事了,真奇怪,报应的事情是很难说的。是吧,休姆?” “没错,他是遭到报应了。”休姆平静地说。 我们坐了下来,父亲突然开口说:“老天保佑,我终于想起来了!典狱长,十五年前你是不是参与过警察工作,就在本州北部一带?” 马格纳斯眼睛一亮,微笑着说:“我现在倒是想起来了??对,在水牛城。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萨姆先生了?真高兴能在这儿见到你,你退休了吧?” 他们不停地说着话,我往后把痛得要命的头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阿冈昆监狱??在这个又大又安静的地方,有一两千人正沉睡着,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们在窄小的牢房中无法伸展遍体鳞伤的身躯。穿着制服的人在门廊上来回巡查。屋顶之上是夜空,不远之处有浓密的森林。哈姆雷特山庄中,那位生病的老人正在熟睡。钢门之外是闷闷不乐的杰里米·克莱。里兹市内殡仪馆的停尸间里,躺着一个曾经呼风唤雨的男子的尸体??他们在等什么?我很纳闷,他们为什么不谈阿龙·道? 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睁开眼睛。那个眼神锐利的职员站在门口:“典狱长,缪尔神甫来了。” “请他进来。” 没多久,一个身材矮小、脸色红润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厚厚的眼镜,银灰色的头发,满脸皱纹,而那张脸之仁慈和善,是我毕生仅见。他焦虑痛苦的表情之下,仍掩不住天生的高贵气质。这位老传教士生来就是拯救迷途者的,即使是最凶残的罪犯,也会在这位圣者面前打开心房,袒露真情。 他穿着一身褪色的黑色法衣,近视眼在光线的照射下不断地眨着,右手握了一本磨得发亮的袖珍祈祷书。看到典狱长的办公室里三更半夜来了那么多陌生人,他显然有些困惑。 “请进,神甫,请进。”马格纳斯典狱长彬彬有礼地说,“过来认识一下几位客人。”然后一一替我们介绍。 “是的,是的,”缪尔神甫有些心不在焉地轻声应了两句,凝视着我,“你好,亲爱的。”然后疾步走向典狱长的书桌,大叫道,“马格纳斯,真是太可怕了,上帝明鉴,我真是不敢相信!” “别激动了,神甫,”马格纳斯柔声说,“凡事总难免会百密一疏,先坐下来,我们一起把整桩事情弄清楚吧。” “可是,”缪尔神甫颤声说,“阿龙一向那么乖,那么善良。” “好了,神甫。休姆,我想你一定急着想听听我的说法,不过等一下,先让我把这个人的完整档案找出来。”马格纳斯典狱长按了桌上的一个钮,那个职员再度出现在门口,“把道的材料拿给我,阿龙·道,今天下午出狱的那个。” 那个职员离开了,没多久拿着一个大大的蓝色卷宗进来。“都在这儿了,阿龙·道,编号八三五三二,入狱时四十七岁。” “他服刑多久了?”父亲问。 “十二年零几个月??身高五英尺六英寸,体重一百二十二磅,蓝眼灰发,左胸有一块半圆形的疤痕——”马格纳斯典狱长认真地查阅着,“不过服刑的这十二年里,他的外貌发生了很多变化,头发几乎掉光了,身体也更衰弱——他现在将近六十岁了。” “他犯了什么罪?”检察官问。 “过失杀人,纽约刑事庭判刑十五年。他在纽约水边沙龙杀了人,好像是因为便宜杜松子酒喝太多了,烂醉之下发了狂。他之前没有前科,至少当时起诉他的检察官没发现。” “有没有他更早的记录?”父亲问。 马格纳斯典狱长翻阅着档案:“看起来完全没有,连他的名字似乎都是假的,不过这一点他们无法证明。” 我试着在脑中描绘出这个人具体的样子,不过,还是不太完整,有些地方仍然一片模糊。“典狱长,这位道是个什么样的犯人?很顽劣吗?”我怯怯地问。 马格纳斯典狱长笑了起来:“看来萨姆小姐问了个关键性的问题。不,萨姆小姐,他是个模范囚犯——根据我们的分类,他是A等犯人。所有刚入狱的犯人都得经过一段观察期,参与煤堆上的劳动服役,再由我们的分工委员会分派到每个职业部门。每个犯人在我们这个小小的社区中能有什么地位——你知道,事实上这个监狱自成一个城市——都要看他自己的表现。如果他不惹麻烦,遵守规则,做好所有分内的事,就可以赢回一些被社会所剥夺的自尊。我们有个纪律管理员,是指派到每个监狱的训练员,阿龙·道从不给他们的纪律管理员惹麻烦,而且由于他一直拿A等,行为良好,还获得了三十多个月的减刑。” 缪尔神甫揉揉深沉的眼睛,转向我:“萨姆小姐,我可以向你保证,阿龙是最没有攻击性的人。我太了解他了,我担保,他虔诚得不得了,亲爱的,他根本不可能会去——” “他以前杀过一个人,”休姆冷冷说道,“我得说,他是有前科的。” “另外,”父亲说,“他十二年前在纽约是怎么杀掉那个人的?刺死的吗?” 马格纳斯典狱长摇摇头:“拿一整瓶威士忌砸在对方头上,那个人死于脑震荡。” “这有什么差别吗?”检察官不耐烦地低声抱怨,“典狱长,还有别的吗?” “很少,当然,犯人愈顽劣,记录才会愈多。”马格纳斯再度翻看那本蓝色卷宗,“有了,关于身份识别的问题,这个记录你们可能有兴趣。他入狱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导致右眼失明和右臂瘫痪——真不幸,不过这完全是因为他操作车床疏忽所致——” “噢,那么他是独眼龙喽!”休姆叫着,“这点很重要,典狱长,幸亏你告诉我们。” 马格纳斯典狱长叹了口气:“这类情况通常是不会正式记录的,我们不希望新闻界张扬出去。你知道,前些时候本州和别的州的监狱的处境都不太好——我怕外界说我们视犯人为禽兽,而不像现代刑罚学所认定的,把他们当作病人看待。不过无论如何,一般人都以为我们的狱政就像沙皇时代的西伯利亚集中营,我们正努力试图改变这种形象。道发生意外时——” “很有意思。”检察官礼貌地插话。 “唔,没错。”马格纳斯往后靠了靠,看起来有点儿受到冒犯的味道,“有一阵,他可以说对我们造成了问题。由于他的右臂瘫痪,偏偏又惯用右手,我们的分工委员会只好派给他一些特殊的手工活。他没受过什么教育,虽然识字,不过只会写印刷体,字迹像小孩子似的。从智力水平来看,他也属于低等。前面说过了,意外发生时,他是在木器部担任车床工作,最后委员会让他回到原来的部门,因为虽然他的手残废了,可是根据记录,他对于木工活显然相当在行??想必你觉得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或许吧,不过我希望能让你们对这个人有个完整的认识——基于我个人的理由。” “这是什么意思?”休姆坐直了,迅速问道。 马格纳斯双眉紧锁:“等我说完你就明白了。道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至少表面看起来一个也没有,因为在阿冈昆的这十二年里,他没收到过一封信,也从来没有人探望他。” “有趣了。”父亲摩挲着下巴喃喃道。 “不是吗,巡官?依我看,真他妈的怪——原谅我用词不雅,萨姆小姐。” “你根本不需要道歉,”我回答。我实在厌倦了老是要为每个“他妈的”和“该死的”接受道歉。 “太怪异了,”马格纳斯典狱长继续说,“我掌管狱政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像道这样与外界完全断绝关系的犯人,好像外面根本没有人在乎他是死是活,这未免太离奇了。以我过去的经验,就算是再坏再凶残的犯人,至少也有人关心他——母亲、姐妹、爱人。可是道不但跟外界完全不来往,而且除了第一年按照惯例参与修筑道路外,直到昨天为止,他从来没有出去过!他其实有过很多机会。我们许多记录良好的犯人都可以参与狱外的劳动,但道表现良好,似乎并不是因为渴望赎罪,想重新做人,而只是厌倦或疲乏或冷漠得无法为非作歹了。” “听起来不太像是会勒索的人,”父亲低语道,“也不像会杀人。” “一点儿也没错!”缪尔神甫激动地叫着,“巡官,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可以告诉各位——” “对不起,”检察官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还没有具体的结论呢。” 我做梦似的听着他说话。坐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外面是决定千百人命运的地方——我脑中灵光一闪。现在是个好时机,我应该把自己用严密的逻辑推理出的事情说出来。我半张着嘴,几乎说出了口,然而又闭上了嘴巴。那些极其琐碎的细节——真如我所想的那么有意义吗?我看着休姆那张精明而孩子气的脸,决定还是保留一下。光靠逻辑是无法说服他的,反正有的是时间?? “现在,”马格纳斯典狱长把蓝色卷宗往桌上一扔,“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我要请大家过来。” “太好了!”休姆轻快地说,“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 “请各位谅解,”马格纳斯口气严肃地接着说,“道虽然不再是这里的犯人,我还是很关心他。许多出狱后的犯人,我们依然会保留他的记录,因为很多人还会再度入狱——根据最近的情况,大约是百分之三十——而且愈来愈多狱政学的研究显示,预防胜于治疗,同时,我不能对事实视而不见,我有责任告诉你们这件事。” 缪尔神甫痛苦得脸色发白,抓着黑色祈祷书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灰色。 “三个星期前,福塞特参议员来找我,更奇怪的是,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起一个犯人的情况。” “圣母啊。”神甫呻吟道。 “当然,那个犯人就是阿龙·道。” 休姆双眼发亮:“福塞特来做什么?他想知道关于道的什么?” 马格纳斯典狱长叹息道:“唔,参议员要求调阅道的材料和照片,根据规定,我应该拒绝,不过因为道的服刑期限即将届满,福塞特参议员又是杰出的公民,”他做了个鬼脸,“我就把照片和资料给他看了。当然,照片是十二年前道入狱时拍摄的,不过参议员好像认出了他,因为他当时猛吸了口气,忽然变得很紧张。细节我就不多说了,总而言之,他提出了一个荒唐的要求,要我封上道的嘴,多关他几个月!‘封住他的嘴’,他就是用的这些字眼。你们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休姆搓搓手,态度暧昧地说:“太不寻常了,典狱长!请继续。” “先不管他居然胆敢要求我做这种不可能的事情,”马格纳斯咬着牙,“我觉得这件事要小心处理,同时也感到好奇。一个犯人和一个公民,尤其是一个像福塞特参议员这样声誉不佳的人,这两人之间无论有什么关系,我都有责任调查清楚。所以我没承诺什么,只是不置可否,问他为什么要封住阿龙·道的嘴?” “他说没说为什么?”父亲皱着眉问道。 “一开始没有,只是像喝得烂醉一般冷汗直冒,全身发抖。然后才告诉我,阿龙正在勒索他!” “这个我们知道。”休姆喃喃道。 “我不相信,不过表面上不动声色。你说这事是真的?唔,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能性,便问参议员,道是通过什么渠道和他接触的。大家知道,我们对狱中所有的邮件和对外的联络一向都检查得十分严格。” “他寄了一封信和一截锯开的玩具小箱子给福塞特参议员,”检察官解释道,“就夹藏在一箱监狱制造的玩具里。” “那么,”马格纳斯抿紧了嘴唇思索着,“我们得堵住那个漏洞。当然,要做到大概也不会太困难——不过当时我非常好奇,因为监狱内外的秘密通信,一直是我们最头痛的问题之一,长久以来,我就怀疑有什么漏洞存在。然而福塞特怎么都不肯透露道和他取得联络的方式,所以我也就没再追问了。” 我舔舔干枯的嘴唇:“福塞特参议员是不是承认,他的确有把柄落在道的手上?” “怎么可能,他表示道的故事很荒谬,根本是无耻的谎言——老套了。当然,我并不相信。不管道的手上有什么把柄,福塞特看起来太紧张了,根本不像是完全无辜的。为了解释为什么对这件事那么在乎,他还说,即使道的故事是捏造的,传出去也会对他竞选连任州参议员构成严重的威胁。” “严重的威胁,呃?”休姆冷冷地说,“他根本就没有连任的机会,不过这不是重点。我敢打赌,无论道手上的把柄是什么,真实性一定很高。” 马格纳斯典狱长耸耸肩:“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很为难。我告诉参议员,不能光凭他的片面之词就处罚道;当然,如果他希望延长道的刑期,就得告诉我那个‘谎言’到底是什么??可是参议员对于这个提议却断然拒绝。他说,他不希望张扬出去。接着他暗示我,如果能让道多坐几个月的牢,他可以在政治上给我一些‘帮助’。”马格纳斯露出牙齿,狰狞地笑起来,“这次的会面就像一个老套的通俗剧,净是这些腐败官僚的肮脏勾当。当然,我是不会让政治势力影响狱政的,我提醒福塞特,这方面我的名声还算清白。他看这一套行不通,就走了。” “他害怕了吗?”父亲问。 “看起来很茫然。当然,我也不会放任不管,福塞特一走,我就把阿龙·道叫到我的办公室来。他表现得很无辜,否认曾企图勒索参议员。所以,既然参议员也不愿意交代清楚,我便只告诉道,如果让我发现他勒索的事情属实,就要取消他的假释和一切特殊待遇。” “就这样?”休姆问。 “差不多就是全部了。到了今天早上——应该说是昨天早上——福塞特打电话过来,说他已经决定要‘买下’道的沉默,免得那个‘捏造的故事’传出去,并要求我忘掉整件事。” “实在太离奇了,”父亲一脸深思的表情,“说实话,听起来很不对劲!一点儿也不像福塞特这家伙的作风。你确定那个电话是福塞特打的吗?” “是的。我也觉得这个电话很不对劲,而且我很好奇,为什么他要多此一举,告诉我他打算付那笔勒索的款项呢?” “的确很怪。”检察官皱着眉头,“你告诉他道昨天会出狱吗?” “不,他没问,我也就没说。” “各位,”父亲像一座大型雕像,优雅地跷起二郎腿,然后慢吞吞地说,“这个电话给了我一个想法,像是突如其来的一记当头棒喝。我想,福塞特参议员是打算来个两面夹击,逼得阿龙·道没有退路。” “什么意思?”典狱长充满兴趣地问。 父亲笑了起来:“典狱长,他是故布疑阵,为将来脱罪做准备。休姆,我敢跟你打赌,你去调查一下就可以发现,福塞特从他的账户里提走了五万元,这么一来,他就是无辜的,懂吗?显示他原来是打算付这笔敲诈费的,可是——糟糕!没想到发生了意外。” “我不懂你的意思。”检察官打断他的话。 “你看嘛,福塞特原先根本是计划好要杀掉道的!他故意安排了典狱长的证词,又提款准备付勒索费,等到事情发生后,他可以说他本来打算付钱的,可是道太蛮横,结果在争执中出了意外。休姆,他现在处境危急,衡量之后,他认为即使冒着杀人的危险,也总比被道威胁要好。” “有可能,”休姆沉吟道,“很有可能!可是他的计划出错了,结果被杀的人换成了他自己,嗯。” “各位,”缪尔神甫叫起来,“阿龙·道在这件血案中是无辜的!休姆先生,整桩事情的背后一定有一只恐怖的黑手。但上帝不会让无辜的灵魂受苦,这个孩子真是太不幸了——” 父亲开口道:“典狱长,休姆刚刚说过,道给福塞特的信是连同一截小箱子,从这儿送出去的。你们这儿的木器部门里,有没有这种上面印了烫金字母的小箱子?” “我来查一下。”马格纳斯接通监狱的内线电话,然后等了一会儿,我猜大概是等着叫醒对方来接电话吧。最后他放下话筒,摇了摇头,“巡官,木器部门没有这类东西。玩具组是最近刚成立的,我们发现道和另外两个犯人擅长雕刻,才针对他们的专长,特别在木器部门设立了这个组。” 父亲困惑地看了检察官一眼,休姆很快地说:“没错,我也认为应该查清楚那截木盒到底代表什么意义。” 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其实觉得这点跟谋杀案的起因无关,根本无足轻重。他伸手拿起典狱长的电话话筒:“可以借用一下吗?——巡官,现在我们来看看,你对道在信上所勒索的那五万元的走向的猜测是否正确。” 典狱长眨眨眼:“看来道抓住的参议员的那个把柄一定非同小可,五万元呀!” “我已经紧急派人去调查福塞特的银行账户,现在等着看结果如何。”休姆告诉监狱接线员一个号码,“喂,马卡西吗?我是休姆,查到什么了吗?”他的嘴角紧抿,“很好,现在去调查范妮·凯瑟,看看她和参议员之间是否有任何金钱上的往来。”他挂上电话,粗声说,“巡官,被你料中了,昨天下午参议员提取了五万元可转让债券和小额钞票,注意,就是他被谋杀的当天下午。” “不过,”父亲皱着眉接腔,“我觉得不对劲。想想看,勒索的钱已经到手,还要把付钱的人杀掉,这不是有点儿荒谬吗?” “是啊,是啊,”缪尔神甫激动地说,“休姆先生,这一点很重要。” 检察官耸耸肩:“说不定他们起了争执。记住,福塞特是被自己的裁纸刀杀害的,这表示这桩凶杀案并非出于预谋。如果老早就计划要杀人的话,凶器一定会事先准备好。也许福塞特把钱给了道之后,和他吵起来,或者打起来,结果道拿起裁纸刀——就发生了凶杀案。” “还有一个可能性,休姆先生,”我柔声说,“凶手事先准备了凶器,可是看到裁纸刀之后,就顺手拿来用。” 约翰·休姆的表情显然很不耐烦。“这也未免太牵强了,萨姆小姐。”他冷冷地说,而典狱长和缪尔神甫则惊讶地点着头,似乎无法相信一位女性怎么能想出这么复杂的解释。 这时,马格纳斯典狱长桌上的一部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休姆先生,你的电话,找你的人听起来好像很兴奋。” 检察官从椅子里跳起来,一把抢过电话??等到他说完,转过身来,我紧张得心跳加速。从他的表情,我知道有大事发生了。他的眼里闪烁着狂喜的光芒。 “是凯尼恩局长打来的。”他缓缓地开了口,“经过一番周折之后,阿龙·道刚刚在市郊的森林中被捕。” 片刻间,众人都沉默无语,只有神甫轻声地哀叹。 “那家伙浑身脏透了,醉得像个鬼,”休姆的声音响起,“当然,一切就到此为止了。典狱长,多谢了,等到上法庭的时候,可能还需要你出庭作证——” “等一下,休姆。”父亲平静地说道,“凯尼恩在他身上找到那笔钱了吗?” “呃——没有。不过这没关系,说不定他把钱埋在哪儿了。重要的是,我们抓到谋害福塞特的凶手了!” 我站起身,戴上手套:“是吗,休姆先生?” 他瞪着我:“恐怕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休姆先生,你始终不明白,对不对?” “你这么说是他妈——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萨姆小姐?” 我掏出口红:“阿龙·道并没有杀害福塞特参议员。而且,”我摘下一只手套,看着小镜子里自己的嘴唇,“我可以证明!” 第七章 收紧罗网 “佩蒂,”次日早晨,父亲说,“这个小城有股说不上来的邪恶。” “啊哈,”我低声说,“原来你也发现了?” “拜托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父亲抱怨道,“这不是淑女应有的风范。还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吧,我知道你讨厌休姆——可是你总不会讨厌我吧?你怎么知道道是无辜的?你怎么敢这么肯定?” 我沉默不语。昨天那番话实在很不明智,其实我根本无法证明。有一个疑点我始终不明白,但只要弄通了,一切就真相大白??于是我说:“我现在还没办法证明。” “哈,有趣的是,依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我也认为道并没有杀害福塞特。” “噢,亲爱的丑爸爸!”我叫着亲了他一下,“我知道他不是凶手。就像四十岁的人不可能染上天花一样,他根本不可能杀掉那个大恶棍参议员。”我看着杰里米宽大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可怜的他今天早上又得加入劳动阶级的阵营,然后天黑时一身脏兮兮地回家吃晚饭,“你呢?你为什么会认为道不是凶手?” “嘿,这是干什么?”父亲皱着眉头,“给我上课吗?还有,你还太年轻,没资格像昨天那样在外面乱说大话。你能证明吗?佩蒂,你最好当心点儿,我不希望别人认为——” “你觉得我给你丢人?” “噢,佩蒂,我可没这么说——” “你认为我在搅局,是吗?你认为我应该裹上羊毛毯,乖乖地蹲在角落里不出声,是吗?” “喔——” “你认为自己还活在穿裙撑的老古板年代吗?你认为女人不能有投票权、不能抽烟、不能说诅咒的话、不能交男朋友、不能开口发言,是吗?而且你还认为,节育根本是魔鬼伎俩,违反《圣经》上的教义,是吗?” “佩蒂,”父亲脸色一沉,站起身来,“不要用这种方式跟做父亲的说话。”然后踱着重重的步子,走进克莱那幢殖民风格的房子里。十分钟后,他又出现了,拿着火柴替我点烟,接着向我道歉,神色有点儿尴尬。可怜的爸爸!他真不了解女人。 然后我们一块儿到城里去。 那天早晨——星期六,也就是发生了谋杀和我们拜访阿冈昆监狱的那个诡异的夜晚之后——杰里米的父亲和我父亲都一致同意,我们还是继续待在克莱家做客。昨天在分手之前,父亲警告休姆检察官及其他人不要透露他过去在警界的资历和声望。他和伊莱休·克莱都认为,父亲原先所要调查的福塞特医生招揽大笔合约的内幕,可能和福塞特参议员的遇害有关,所以父亲打算参与其间,静观其变。而对我来说,这个决定非常重要,因为我知道,除非上帝显灵,否则阿龙·道绝对脱不了嫌疑。 前一夜烂醉的阿龙被捕后,父亲和我最感兴趣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听听阿龙自己的说法,另外就是和那位神奇的福塞特见面谈谈。由于直到星期六早晨,福塞特医生还是下落不明,我们就决定先专心办第一件事。 一抵达里兹市那幢石造的市政厅,我们立刻被请到休姆检察官的私人办公室。休姆这天早上精神很好——忙碌、活跃、兴致勃勃、双眼发亮,而且在我的眼里,还有一种扬扬得意的神情,真是讨厌。 “早上好,早上好,”他搓着双手说,“萨姆小姐,你好吗?是否还认为我们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而且觉得自己可以证明真相?” “没错,而且更坚决了,休姆先生。”我坐下来,接过对方递来的香烟。 “嗯,好吧,让你自己评断。比尔,”他朝外面的办公室吼着,“打电话到拘留所,把道带过来,再做一次讯问。” “你们已经讯问过了吗?”父亲问。 “是的,不过我得让其他人心服口服。”他一脸沾沾自喜、信心十足的神情,活像上帝和国旗与他同在似的。虽然他始终容忍我们的敌意,不过很明显,他一直认为阿龙就像《圣经》里杀害兄弟亚伯的该隐一样有罪。而且只要看看休姆那张顽固而正派的脸,我就明白,他对道是凶手这一点深信不疑。我的想法纯粹是根据逻辑推导出来的,而眼前这个顽固的家伙除了证据之外,根本不会接受任何推测。 阿龙·道被两名粗壮的刑警押了进来。这么严密的警戒实在毫无必要,因为嫌疑犯是个瘦小、畏缩、衰弱的小老头儿,看他那窄小瘦弱的肩膀,只要一个警卫用单手就可以敲断他的脊椎骨。我曾经在脑中随意想象过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的样子,然而马格纳斯典狱长的详细描述远不如他实际的样子来得可怜。 他的脸很小,脸形像一把小手斧——棱角分明,皱纹遍布,脸色灰暗,看起来愚蠢万分,毫无生气——而且有一种被痛苦和绝望扭曲的表情,除了生性残酷、愚钝的凯尼恩,以及被正义感冲昏了头的休姆之外,任谁看了都会心生不忍。那张像修女一般朴实的脸上,憔悴和震惊的神情显示出无辜来。然而太无辜,看起来反而像是有罪。这些人急于破案,才会盲目得忘了这是人类本能的反应。谋害乔尔·福塞特的凶手是个手段冷酷的人,而且可能是个好演员。从犯罪手法来看,这些结论再清楚不过了,凶手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可怜虫呢? “坐吧,道。”休姆毫无同情心地说。道乖乖地听从了命令,他的一只蓝眼睛里既有渴望又有恐惧,噙着泪水。说起来也是够怪的,他的右眼眼皮显示出右眼已经永久失明,他的右臂——我注意到已经有点儿萎缩——无力地垂着,这些残疾却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更凶恶,反而让他显得更孤单无助。 监狱的那道高墙,显然在他身上刻下了鲜明的烙印。他的举止鬼鬼祟祟,头像猴子一样不安地扭来扭去,肤色苍白得不自然,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 他用沙哑的声音低哼着:“是,长官。是,休姆先生。是,长官。”他语调急促,活像一条伸着舌头讨好主人的忠实的狗。甚至他说话的态度,看起来更像是有罪的样子;他的嘴巴歪斜,双唇僵硬。当他忽然将那只独眼转向我,我吓得屏住呼吸。他似乎有些困惑,心里衡量着我的出现是不是能对他有所帮助。 父亲沉默地站了起来,那只独眼随之充满兴趣、带着哀求朝上看。 “道,”休姆说,“这位绅士要来帮助你。他大老远从纽约赶来,就为了找你谈谈。”在我看来,这些话完全是胡说八道。 阿龙·道那只表情丰富的眼睛忽然间闪烁着猜疑。“是的,长官,”他说着就缩在了椅子里,“不过我真的帮不上忙。休姆先生,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我没有干掉他。” 父亲向检察官使了个眼色,休姆点点头坐下。我充满兴趣地旁观,之前我从来没亲眼看过父亲讯问犯人,他当警察的那一面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些传闻。很快地,我就明白,父亲具有罕见的天赋;他赢取道的信任的方式,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一面。他巧妙而无形地运用心理学的手法,显示他的确是把好手。 “看着我,道。”他用一种轻松而不失权威的口气说着,那个可怜虫一呆,看着父亲,他们沉默地互相注视了好一会儿。父亲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道舔舔嘴唇:“不——不,长官。” “我是纽约警察局的萨姆巡官。” “噢。”道一脸狐疑,那颗灰发稀疏的小脑袋依然警戒地扭来扭去,不看我们的眼睛。他神色机警,却又带着期望,仿佛想逃开,又想走近。 “你以前听说过我吗?”父亲继续问。 “嗯??”道在保持沉默和开口之间挣扎,“我在监狱里碰到过一个盗窃犯,他说你——你把他从电椅上救下来。” “在阿冈昆监狱?” “是??是的,长官。” “那应该就是纽约市休斯敦街黑帮的山姆·利威吧,”父亲露出带着回忆意味的微笑,说,“山姆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惹上一群持枪匪徒,被他们诬陷了。现在仔细听着,道,山姆跟你提过我吗?” 道在他的椅子里不安地挪动着。“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而已,他妈的,帮了山姆那么大的忙之后,我可不认为他会说我什么坏话——” “他没有!”道生气地尖声叫道,“他说你是个正直、诚实的警察。” “噢,是吗?”父亲抬高声音说,“当然,他是应该这么说。总而言之,你知道我不会故意陷害人,对不对?你知道我从来不会设下圈套让人往里跳,对不对?” “我——我想你说得没错,巡官。” “很好!那我们都了解对方了。”父亲坐下,舒适地跷起二郎腿,“现在,道,这位休姆先生认为你干掉了福塞特参议员。我的话千真万确,不是吓唬你的。你现在的处境可惨了。” 道的那只独眼再度充满恐惧,望向休姆。休姆的脸微微泛红,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 父亲接着说:“至于我,我不认为你杀了福塞特,我的女儿也这么想——就是这位漂亮的姑娘——也觉得你是无辜的。” “嗯哼。”道头也不抬地低声说。 “现在,我为什么认为福塞特不是你杀的,你知道吗,道?” 这回道有了积极的反应,他坦诚地看着父亲的眼睛,阴暗的脸上亮起了好奇和希望的光芒。“不,长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干掉他。为什么?” “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父亲握起拳头,放在道瘦小的膝盖上,我发现他的膝盖抖个不停,“因为我了解人性,我了解杀人犯的作风。当然,你曾在十二年前因为口角而失手杀死一个醉鬼,但像你这样的人不会是杀人犯。” “没错,巡官!” “你不会用刀子杀人,即使你想宰掉一个人。你会用刀子吗?” “不!”道叫道,细瘦的脖子上青筋暴现,“我不是那种人,我不会动刀的!” “你当然不会,这一点很明白。现在你说你没杀福塞特参议员,我也相信你。但的确有人杀了他,到底会是谁干的呢?” 道老迈结实的左手握紧了。“凭良心说,我不知道。巡官,我是被陷害的,我是被陷害的。” “你他妈当然是被陷害的。不过,你认识福塞特参议员,对不对?” 道从椅子里跳起来。“那个下流的骗子,我当然认识他!”然后,一抹惊惶的神色掠过他的脸。或许是领悟到这么一承认就落入圈套了,他忽然顿住,狠狠地瞪着父亲。 父亲异常高明地应付这个突发状况,摆出一副委屈的表情。“你误会我了,道。”他抱怨道,“你以为我是想骗你招认,哼,我才不会。你不必承认你认识福塞特参议员,检察官在福塞特的书桌里找到一封你写的信,光凭这个就可以让你受死,你明白吗?” 道平静下来,嘴里念念有词,痛苦地看着父亲。我看着他的脸,不禁微微颤抖起来。那张庸俗、棱角分明的脸上糅合了多种表情,包括猜疑、希望和恐惧,在后来的几天里不断缠绕在我的脑海里。我看了休姆一眼,他似乎无动于衷。后来我才知道,警方和地检处第一次盘问阿龙·道时,他顽固地拒绝承认任何事,甚至看到那封要命的信,他还是死不承认。这一点让我更佩服父亲巧妙的讯问手段,他打开了道那层封死的硬壳。 “好极了,”父亲冷静地说,“道,除非你老实交代那个故事,否则我们可救不了你。你认识福塞特参议员多久了?” 道又舔了舔他干枯的嘴唇:“我——我??他妈的很久以前了。” “你们干过什么坏事吗,道?” “我不能说,巡官。” “好吧。”父亲早就明白,有些事情道是抵死不会说出来的,于是立刻转移焦点,“不过你在阿冈昆监狱里和他联络上了,是吗?” 沉默了一会儿,道才开口:“是,是的,长官,没错。” “你把那截锯开的盒子和一封信,放在装玩具的纸箱里寄给他,对不对?” “唔??我想没错。” “你给他那截盒子,是什么用意?” 我想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虽然讯问相当顺利,但是想要从道的口中问出故事的全部真相,恐怕还是痴心妄想。提到那个玩具盒,道似乎乐观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独眼中闪出一丝狡黠。父亲也看到了,没有显出他的失望。 “那只是个——呃,暗号,”道小心翼翼地细声说,“这样他就知道是我了。” “原来如此。你在信中提到,出狱那天,你会打电话给参议员,结果你打了吗?” “是的,我打了。” “你找到福塞特本人了吗?” “他妈的没错,我找到他了,”道愤怒地回答,接着又控制住情绪,“他回答我说,好,好,一切都没问题。” “你们约定昨天晚上见面?” 道那只蓝色的眼睛再度充满疑虑。“呃??是的。” “你们约定几点?” “第六次铃响,我的意思是十一点。” “你赴约了吗?” “不,我没有,巡官,你一定要相信我!”他急急地说,“我已经蹲了十二年的监狱,可不像拿到‘幺点’的人。十二年他妈的可真够长,所以一出狱我只想好好喝点儿酒。监狱里面只有马铃薯水,日子一久,我都快忘记真正的酒是什么滋味了。”——父亲后来向我解释,“幺点”是监狱里的黑话,指服刑一年;至于“马铃薯水”,马格纳斯典狱长也随后告诉我,那是监狱里想喝酒想疯了的犯人偷偷酿造的酒,用马铃薯皮和其他蔬菜的残屑发酵后制成——“所以,巡官,我一得到自由之后,马上找到一个卖私酒的地方,就在城里,舍纳戈街和史密斯街的交叉口。去问他们的酒保,巡官,他能证明!” 父亲皱着眉头问道:“休姆,是真的吗?你去查过了吧?” 休姆微笑道:“当然,巡官,我说过,我不会随便诬赖好人的。不幸的是,虽然那个卖私酒的老板证实了道的说法,不过他也告诉我们,道是昨天晚上八点左右离开那儿的。所以案发时,道根本没有不在场证明,因为福塞特是在十点二十分遇害的。” “当时我醉了。”道喃喃地说,“出狱之后,我一口气喝了太多的酒,喝得脑袋都糊涂了,不太记得离开那家店之后发生了什么,可能就是到处闲逛吧。反正,我晃了一阵,大概十一点之前,酒也差不多醒了。”他口气犹豫起来,嘴唇舔了又舔,活像一只饿坏了的猫。 “继续,”父亲柔声说,“你到福塞特家去了吗?” 道眼神悲苦地叫着:“是的,可是我没进去,我没进去!我看到灯火通明,又有那么多警察,马上就明白自己中圈套了。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事情搞砸了,我中计了。于是我立刻像见了鬼一样转身逃走,跑进森林里,然后——然后他们就逮到我了。可是不是我干的,我向上帝发誓,不是我!” 父亲站起身,不停地踱来踱去。我叹了口气。就像休姆检察官嘴边那个胜利的微笑所暗示的,事情看起来不妙。 即使不懂法律,我也可以理解道的处境,以及他多么难以脱身。他是有重罪前科的人。光凭他的证词,要怎么对抗具有压倒性优势的间接证据呢? “你没有拿到五万元吗?” “五万元?”道叫了起来,“告诉你,看都没看到!” “好吧,道。”父亲说,“我们会设法帮你的。” 休姆向那两名刑警下命令:“把他带回拘留所。” 道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就被他们押出去了。 虽然事先抱着很大的期望,但我们和道的会面并没有提供太多其他证据。道被收押在拘留所,等待大陪审团被召集起来。我们无法阻止他被起诉。根据我们离开之前休姆告诉父亲的一些话,一向深知政客的手段的父亲相信,道很快就会成为“司法正义”之下的牺牲品。在纽约市,由于法院里积压的案件过多,大部分刑案都要等上好几个月才能开庭审理。可是纽约州北部这里的案件向来不多,除此之外,又加上检察官基于政治原因的特别关照,一定会施加压力,让这个案子赶快结案,阿龙·道可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被起诉、定罪、宣判。 “大家都不希望这个案子拖延下去,巡官。”休姆说。 “是呀,”父亲神情愉悦地说,“检察官急着想在腰带上多添一张头皮当战利品,福塞特那帮人则急着要血债血还。对了,福塞特医生在哪儿?你联络到他了吗?” “别这样,巡官,”休姆面红耳赤,语气急促地说,“我不在乎你的讽刺,之前我就说过了,我真的相信这个家伙是凶手,间接证据太有力了。我判断的根据是事实,而不是推断!你指桑骂槐说我是捞政治资本——” “冷静点儿,”父亲淡然地说,“你当然是诚实的,不过你也很盲目,太急于破案而忽略了很多线索。从你的立场来说,我不能怪你。不过,休姆,这整件事情真他妈太玄了,所有的证据都清楚地指向现成的嫌疑犯,这种案子未免太少见,而且完全不符合心理学。这个可怜虫根本不可能是凶手,如此而已??你还没回答我关于艾拉·福塞特医生行踪的问题呢。” “还没找到。”休姆低声说,“巡官,很遗憾你对道有这种想法,明明事实摆在眼前,你为什么硬要寻找复杂的解释呢?除了那截木盒子所象征的意义之外——如果不是牵涉到一些历史性的意义,根本一点儿也不重要——只需要弄清楚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就可以结案了。” “是吗?”父亲说,“那么我们就告退了。” 于是我们万分沮丧地回到山丘上的克莱宅邸。 星期日父亲和伊莱休·克莱待在矿场,徒劳地查阅账簿和档案。至于我,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向杰里米摆明了心情不好,抽掉了一整包香烟,思索着整件案子。我穿着睡衣,伸长了四肢躺在床上,阳光晒暖了我的脚踝,却晒不暖我的心。想到道面临的恐怖处境,还有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就觉得一阵寒意冒上来。我一环扣一环地检查着自己的推理,虽然它在逻辑上牢不可破,却找不出一点儿实际的证据能在法律上证明道的无辜。唉,他们不会相信我这套的?? 杰里米敲着我的房门:“醒一醒,佩蒂,陪我去骑马。” “走开,小子。” “佩蒂,今天天气棒极了,阳光、树叶、万事万物都美妙极了。让我进去嘛。” “什么!要我穿着睡衣款待年轻男子?” “行行好嘛,我想跟你说说话。” “你答应不乱来?” “我才不答应什么呢,让我进去嘛。” “好吧,”我叹了口气,“房门没锁。杰里米,如果你硬要占一个弱女子的便宜,那我也没办法。” 他进来坐在我的床边,阳光洒在他的鬈发上。 “爸爸的宝贝儿子今天有没有吃青菜呢?” “别瞎扯了,佩蒂,正经点儿,我想跟你谈谈。” “请便吧,你的扁桃体看起来健康得很。” 他握住我的手:“你为什么不丢开这些可怕的事情?” 我朝着天花板吁了口气:“这是你的想法,你不了解我,杰里米。难道你不明白,有个无辜的人正面临坐电椅的危机?” “把这些事情留给那些最有资格处理的人去做嘛。” “杰里米·克莱,”我愤恨地说,“这是我听过的最愚蠢的论调。最有资格的人是谁?休姆?那个帅小子光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他根本看不到鼻子以下两英寸的东西。凯尼恩?又蠢又冷酷,龌龊得让人作呕;再加上里兹市的法律,小伙子,这几样就足以让阿龙·道连个活命的鬼影子都看不到。” “那你父亲呢?”他不无恶意地问。 “唔,爸爸走对了方向,可是我如果能帮上一点儿小忙,也没什么坏处啊??还有,克莱先生,别搓我的手,都快被你搓破皮了。” 他靠得更近了:“佩辛斯,亲爱的,我——” “现在,”我从床上坐起来,“你该出去了。当一个年轻小伙子体温不正常,而且眼神充满欲念的时候,就表示他该走了。” 他离开之后,我叹了口气。杰里米是个风度绝佳的男子,不过对于援救阿龙·道脱离间接证据的苦海,他实在帮不上忙。 然后我想到哲瑞·雷恩老先生,感觉好多了。如果其他路都行不通的话?? 第八章 解围之神降临 在重新思索这桩命案时,有一件事我认为很重要,就是被害人的兄弟的神秘缺席。在我看来,休姆实在是太过疏忽,没把福塞特医生的消失当回事儿。我之前已经针对这位狡猾的绅士拟妥一套行动计划。他的迟迟不出现,不但引起我的兴趣,更激怒了我。 或许我是想得太多了,就算福塞特医生最后终于出现,想必检察官也不会过分追究他过去几天的行踪。不过我还是觉得,对任何人都不能太大意。不久后见到了他本人,我便完全同意父亲的说法:伊莱休·克莱对他的怀疑或许不无道理。 直到星期一晚上,也就是我们讯问过阿龙·道两天之后,福塞特医生终于出现了。星期一的白天平静地过去了,父亲很丧气地告诉老克莱先生,他打算放弃这个案子了。所有的线索都通向死胡同,没有任何文件或记录可以证明福塞特医生有罪,调查到最后,还是找不到他的罪证。 星期一吃午餐的时候,我们从伊莱休·克莱口中首次得知福塞特医生回来的消息。 “我的合伙人回来了,”他屏住气息宣布,“今天早上出现的。” “什么!”父亲大声吼着,“那个大猩猩凯尼恩或休姆为什么没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久之前。这也是我赶回家吃午饭的原因,福塞特从城里打了电话给我。” “他说什么?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他都去了哪儿?” 克莱一脸疲倦的笑容,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好像很沮丧。他告诉我他从休姆的办公室给我打电话。” “我想见见这个家伙,”父亲皱着眉头说,“他现在在哪儿?” “你很快就有机会了,他晚上要过来找我商量事情。我没告诉他你的经历,不过我提到你正在这儿做客。” 晚饭之后没多久,主角福塞特医生来访,他乘坐的那辆豪华轿车被父亲挖苦为“民脂民膏”。开车的司机长相很吓人,一看就知道是拳师出身,耳朵和鼻子都被打扁了。我毫不怀疑,他不单是司机,还兼任老板的保镖。 福塞特个子很高,肤色苍白,容貌酷似他死去的兄弟。不同的是,他有一口坚固的黄牙齿,笑起来像马,还有一簇修饰齐整的黑色短须,身上透着烟草和消毒水的味道——一种有趣却恼人的政客医生的气息,倒是无法增加他的魅力。我想他比他的参议员兄弟年长,后来知道这个猜测没错。他有种很明显令人讨厌的气质,我想这种类型的人很可能成为小城里的权谋政客。这种不愉快的印象,不禁令我想起反对党领袖鲁弗斯·科顿。我真替提尔登郡的善良民众感到难过,夹在锤子和铁砧之间饱受锤打地过日子,绝对不会让人羡慕。 伊莱休·克莱向我们介绍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于是我马上就确定了一件事:就算把全世界的黄金送给我,我也不敢跟这个绅士医生独处。他有一个恶心的习惯,老喜欢用舌尖舔唇角。根据我过去跟一些讨厌鬼打交道的经验,这是男人心怀不轨的绝对标记。而且福塞特医生是那种连最精明的女人都难以驾驭的男人,他会毫无顾忌地占尽各种便宜。 我告诉自己:“佩辛斯·萨姆,小心点儿,改变计划吧。” 他的眼睛像X光一般盯着我扫描完毕后,转身又摆出一副受难家属的震惊表情,看起来很憔悴。克莱先生向他介绍父亲是“萨姆先生”,没有多说什么,那一刹那他的目光闪了一下,我感觉他似乎对父亲颇有疑虑,不过有我在场,一定让他放心不少。介绍过后,他大部分时间都朝着他的合伙人说话。 “我和凯尼恩、休姆共度了最可怕的一天,”他说,抚了抚唇下的短须,“克莱,你不明白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有多大。谋杀!天哪,为什么,太野蛮了——” “那当然。”克莱低语道,“你直到今天早晨回来后,才知道这件事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上星期离开前,我应该先告诉你要去哪儿的,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几天我远离文明世界,连报纸都没看,真是无法想象——这个叫道的??为什么,他一定是疯了!” “那么你不认识他了?”父亲漫不经心地问道。 “当然不认识,我从来没见过他。休姆把那封在乔尔的书桌里找到的信拿给我看了——喔,不——”他迅速咬着嘴唇,眼神像闪电般四处逡巡,看来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是说,那封信是在二楼乔尔卧室的保险箱里发现的。我吓坏了,勒索!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我敢说,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错误。” 那么他也认识范妮·凯瑟了!我心想,那封信??他一心想的,不是道用铅笔鬼画符般写的勒索信,而是他弟弟写给丑老太婆的那张字条。现在我觉得,他的激动不完全是装出来的了。当然,他说话的口气很虚伪,不过听得出来心里的确在为某件事苦恼。他被一个鬼影缠上了,看起来就像正坐在达摩克利斯之剑下,并且眼睁睁看着那根系剑的头发就快断了。 “你一定非常难过,福塞特医生,”我柔声说,“我可以想象你的感受,谋杀??”我轻轻打了个寒战,他的眼光转移到我身上,再度审视着我,充满了个人兴趣。而且他又舔起嘴唇来了,极像通俗剧里留着小胡子的坏蛋。 “谢谢你,亲爱的。”他语调低沉地说。 父亲仍不死心。“这个道,”他皱着眉头说,“手上一定有你兄弟的什么把柄。” 看来那个鬼影又回来了,福塞特忘记了我的存在。不难看出,鬼影就是关在拘留所里的那个皮包骨的囚犯。范妮·凯瑟当然也牵涉其中,但福塞特医生为什么那么怕道?那个可怜虫到底拥有什么支配他们的力量? “休姆很积极。”克莱说,细眼睛研究着手上的雪茄。 福塞特手一挥,把检察官的话题岔到一边:“噢,是啊,当然。休姆倒是没惹我烦心,他只是政治理念有点儿小偏差罢了。这种人真是恶劣,利用别人的悲剧作为自己政治上的资本。好像是报纸上说的吧——他利用我弟弟的被谋杀,来增加他政治上的优势,选票对他来说比谋杀还重要??不过这没什么,没什么,重要的是这件骇人的罪案。” “休姆似乎认为凶手就是道。”父亲贸然开口,听起来好像只是引述外界的流言似的。 医生瞪着父亲:“当然!难道不是他杀的吗?” 父亲耸耸肩:“据说是这样,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好像城里也有些人认为,道那个傻瓜是被设计陷害的。” “原来如此。”他又咬住嘴唇,紧锁眉头,“我倒是没想过。当然,你知道,我坚持正义必须得到伸张,但同时我们也不能单靠个人的直觉妨碍正义。”我觉得他的声音简直像在尖叫,语气做作得活像口齿伶俐的木偶戏大师。他又说:“我会研究一下。告诉休姆??” 我有一大堆问题几乎冲口而出,但父亲的眼神阻止了我,我只好听命,乖乖站在一边。 “那么,”福塞特医生站了起来,“克莱先生,请允许我告退。还有你,萨姆小姐,”他眼神依恋地望着我,“我希望能有幸再与你——单独见面??”他低语着,然后捏捏我的手,不断抚着我的手指,“你明白吧。”然后又大声说,“真是可怕的打击,我得回去了,还有很多琐碎的事情??我明天早上会去矿场,克莱,我们到时候再谈吧。” 他的车子开走之后,伊莱休·克莱问父亲:“好啦,巡官,你觉得我的合伙人如何?” “我看他是个骗子。” 克莱叹了口气:“我原希望自己的怀疑只是多虑。真奇怪,他今天晚上跑来干什么,之前他在电话里明明说,要过来找我商量事情的,现在又说明天再谈。”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父亲迅速地说,“因为他听到了一些风声——大概是休姆告诉他的吧——他知道我来这儿的真正目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克莱喃喃道。 “没错,他来这儿就是想先探探我的底,或许只是出于怀疑吧。” “真糟糕,巡官。” 父亲忧心地说:“恐怕非常不妙,我打心底不喜欢这个家伙,一点儿都不喜欢。” 当天晚上,我梦到一群可怕的怪物爬上我的床,而且每一个刚好都有修饰齐整的短须和马一般的眼神。所幸天亮醒来,那只是一场梦。 早餐之后,父亲和我立刻出发,前往城里检察官的办公室。 “老实告诉我,”父亲不等休姆打招呼,就朝着他吼起来,“你昨天是不是向福塞特那家伙打小报告,把我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告诉了他?” 休姆两眼一瞪:“我?当然没有。怎么了,他知道你的来头吗?” “听着,那家伙什么都知道,他昨天晚上去找克莱。从他对我的态度来看,他一定知道我的身份了。” “唔,我看大概是凯尼恩泄漏的。” “他是福塞特的眼线,对不对?” 检察官耸耸肩:“我们这种天天依照法律办事的人,即使是私下聊天,也绝对不会说这种话。不过你可以有自己的结论,巡官。” “父亲,别这么凶嘛。”我甜甜地说,“休姆先生,昨天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反对透露一点儿内情吧?” “没什么事,萨姆小姐,福塞特声称,他弟弟被谋杀让他感到震惊,他什么都不知道,诸如此类,对我们的调查一点儿帮助都没有。” “他有没有交代这个周末去了哪儿?” “没有,我也没追问。” 我瞟了父亲一眼:“巡官,大概是跟哪个女人混在一起吧?” “嘘,佩蒂!” “我们开会讨论过,有不少争执。”休姆脸色冷酷地说,“我已经派人盯牢他了。他昨天和他那帮该死的骗子政客偷偷开了个会。我敢说,他们正在计划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福塞特参议员一死,他们得赶快弥补这件事造成的损害。” 父亲挥挥手:“抱歉,休姆,我对你们之间的政治纠纷没兴趣。我想问的是,他知道关于那个木盒子的事吗?” “他说不知道。” “他见过道了吗?” 休姆沉默了几秒钟。“是的,而且很有意思,喔,不,”他赶快修正,“这次见面并没有减弱我们起诉道的决心,事实上,反而使他的嫌疑更重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带福塞特医生到拘留所去见了道。” “然后呢?” “然后,无论我们可敬的医生怎么说,他实际上认识道。”他一拳捶在书桌上,“我非常确定,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鬼,该死,看起来一定是串通好了保持沉默。我强烈地感觉到,如果他们对某件事保持沉默,对双方都有利。” “我不懂,休姆先生,”我喃喃地说,“你的这些话很抽象。” 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一般来说,我不太注意这种事的,可是福塞特憎恨道——不光认识他,而且恨他,甚至还怕他??至于道,我相信这次和医生的短暂会面给了他一点儿希望。很怪吧?不过他的确变得很振奋。” “这一点,”父亲粗暴地说,“我倒是没想到。对了,从布尔医生的验尸报告得出什么新发现了吗?” “没有进一步的发现,跟谋杀发生那一夜的判断一样。” “这几天范妮·凯瑟怎样了?” “你有兴趣吗?” “我他妈当然有兴趣,那个女人一定知道什么内情。” “这个嘛,”休姆向后一靠,“我对范妮有自己的想法,她保持沉默未必能使她置身事外。不过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我们可以给她一个意外。” “你要追查参议员的那封信?” “或许吧。” “去查吧,小伙子,或许有一天,你会成为美国总统哩。”父亲站起身,“走吧,佩蒂。” “还有个问题。”我慢吞吞地说,休姆双手交握枕在头后面,眼带笑意地看着我,“休姆先生,关于行凶的细节,你们都检查过了吗?” “萨姆小姐,你的意思是什么?” “比如,”我说,“壁炉前面的那个脚印,是否和参议员的鞋子或拖鞋对比过?” “噢,是的!那不是参议员的脚印,和拖鞋不符合——太宽了,也比他平常穿的鞋子大。” 我松了一口气:“那么道呢,你检查过道的鞋子吗?” 休姆耸耸肩:“亲爱的萨姆小姐,一切都检查过了,别忘了,那个脚印不清楚。应该就是道的鞋子。” 我戴上手套。“爸,趁我跟人家吵起来之前赶快走吧。休姆先生,如果阿龙·道真的留下了那两个脚印——一个在地毯上,一个在壁炉里——我愿意站在大马路上,当街吃掉你的帽子。” 现在回头去看阿龙·道这个奇怪的案子,我发现大致上可以分成三个发展阶段。虽然在那个时候,我无法确知未来的走向如何,也没敢抱着希望,但其实我们已经朝向第一阶段的终点急速迈进了。 回顾当时的状况,事态的发展也不能说完全出乎意外。事实上,潜意识里,我已经相当有心理准备去面对这些突发情况。 在死者书房聚集的那一夜,我曾打算询问父亲有关卡迈克尔的事。前面提到过,当卡迈克尔第一次踏入书房时,父亲惊讶不已的神情被我看在眼里,同时从卡迈克尔的反应,我也很确定他认出父亲来了。我不明白自己后来为什么没再向父亲追问,或许是一连串的刺激事件让我分了心吧。但现在我明白,卡迈克尔的真实身份在父亲的心中一开始就很重要,他就像是藏着一张王牌在手上,要等到最佳时机才肯亮牌?? 数日之后,当案情陷入胶着、混乱状态,一切似乎都变得绝望,卡迈克尔的影子忽然又回到我眼前了。当时杰里米正痴痴地看着我的脚——我记得我和他一起坐在门廊上,他握着我的脚踝,用一些空洞的字眼狂热地赞美我的脚踝多么细致玲珑——父亲则在伊莱休·克莱的书房里接电话,他兴奋至极地冲上门廊,把我从杰里米的梦话中拉回来。 “佩蒂,”他附在我的耳边悄声说,“太漂亮了!我刚刚接到卡迈克尔打来的电话!” 然后我忽然想起关于卡迈克尔的种种问题。“天哪!我正打算问你呢,他到底是谁?” “现在没时间了,我马上要到里兹市外去和他碰面,他和我约好的地点在公路边的小旅馆里。你赶快去换衣服吧。” 父亲编了个可笑的理由——大概说什么他接到一个老朋友的电话——向克莱家借了一辆汽车,带着我一起出发了。我们好几次迷了路,两人都因为好奇而兴奋异常,最后终于找到了约定的地点。 “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父亲停好车子,“那个卡迈克尔是个政府密探。” 我瞪大了眼睛:“喔,上帝啊,这太意外了。不是调查局的吧?” 父亲低笑道:“华盛顿司法局管辖下的联邦密探。很久以前我见过他几次,他是局里最顶尖的天才之一,那天他一走进福塞特的书房,我就认出他来了,不过我不想暴露他的身份。我想,既然他冒充秘书,就一定不会希望我拆穿。” 那个小旅馆远离高速公路干道,相当安静,一大早没什么客人。父亲处理得相当聪明,他要了一个私人用餐室。旅馆老板的脸上一副表示很了解的暧昧笑容,显然是把我们当成一对经常避人耳目、寻找刺激的热情的美国情侣了——一个灰发老头儿和年轻得够当他的女儿的女孩结伴而来,人家这么想也是难免的,美国家庭的生活就是如此。 我们被带到房间,父亲笑了起来:“不,佩蒂,我不打算寻找刺激。”然后门开了,卡迈克尔安静地走进来。他锁上门,没多久服务员来敲门,父亲吼道:“滚开。”引得外面那个老练的服务员轻声窃笑。 他们高兴地紧紧握手,然后卡迈克尔向我一躬身:“从你的表情看得出来,萨姆小姐,你这位老爸爸已经把我的身份告诉你了。” “你就是隶属于皇家骑兵队的卡迈克尔——我的意思是,调查局的?”我喊着,“好刺激。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只有在侦探小说里才找得到呢。” “我们确实存在,”他忧虑地说,“不过不像侦探小说里的小伙子那么逍遥愉快。巡官,我在赶时间,只能偷偷溜出来一小时。”他的举止表现出一种新的力量:自信,而且带着极大的危险性。我性格中浪漫的一面又蠢蠢欲动了。看着他粗壮的体型和平凡的脸孔,我不禁叹了口气,要是他能有杰里米·克莱的外形,那该有多好!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跟我联络?”父亲问,“我等你的电话都等得快急死了。” “没办法,”他像动物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步伐悄然无声,“我一直受到监视。一开始我怀疑是范妮·凯瑟在探我的底,接着是福塞特医生。我的身份还没被拆穿,不过也快了。巡官,非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暴露身份??现在,请听我说。” 我很好奇他会说些什么。 “说吧。”父亲粗声说。 卡迈克尔语气平静地说明,他追查福塞特参议员和提尔登郡的腐败政治党派,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涉嫌逃税漏税。 他费尽心思,绕了一大圈才打进这个集团的核心,成为福塞特参议员的秘书——从他的话可以推测,他的前任就是过于急躁才功败垂成——他非常仔细地,一点一滴地搜集福塞特同党逃税的证据。 “艾拉也包括在内吧?”父亲问。 “他最难缠,精得很。” 参议员写给范妮·凯瑟的那封信中,提到的C就是卡迈克尔。他从屋外接线窃听电话,不过后来被发现了。从谋杀案发生以来,他就一直保持低姿态。 “卡迈克尔先生,范妮·凯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问。 “提尔登郡每一桩肮脏事儿她都沾手。她和福塞特那帮人携手合作——他们保护她,然后她把好处分给他们一大块。休姆应该很快就会全部挖出来,这帮恶棍到时候就等着报应了。” 至于福塞特医生,卡迈克尔形容他为八爪章鱼,是藏在他弟弟后面的首脑人物。他透过无辜的伊莱休·克莱,以他投资的副业为渠道贪污受贿。卡迈克尔提供了丰富的情报,详细说明提尔登郡和里兹市的政府是如何在克莱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克莱的公司签下非法的购买大理石的合约,父亲都详细记下来了。 “不过我来这儿,”联邦密探简短有力地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趁我现在还能假借整理参议员的遗物待在福塞特家,有些关于他的事情我最好先告诉你??关于这件谋杀案,我手上的情报可能相当有意思!” 父亲和我都跳了起来。“你知道是谁干的?”我叫道。 “不。不过我在调查中发现了一些事情,如果告诉休姆的话,我就势必要交代消息的来源,以及我真正的身份,而我不希望这样。” 我坐直了身子。卡迈克尔手中所掌握的,会是我不断寻求的那个最重要的关键性细节吗? “我已经观察参议员好几个月了。谋杀案发生的那天晚上,他把我遣走后,我不禁起了疑心,觉得不太对劲,就决定留下来,看看会有什么情况发生。我躲在门廊外面走道旁的灌木丛后,当时是九点四十五分,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都没有人来访。” “等一下,卡迈克尔先生,”我激动地喊起来,“到十点的这十五分钟里,你一直都盯着前门吗?” “何止,一直到十点半回到房子里之前,这段时间我都盯着前门。不过先让我讲完吧。” 我简直要大声尖叫:胜利! 他接着说,十点的时候,一位眼睛以下被蒙住的男子快步通过走道,上了台阶,按了大门的门铃。卡迈克尔从毛玻璃上看到了福塞特的身影,显然参议员认识这个人。接下来没有其他人走进屋里。到了十点二十五分,那个蒙面男子独自离去。卡迈克尔等了五分钟,愈来愈疑心,就在十点三十分进入房子,才发现参议员死在书桌后面。不幸的是,卡迈克尔无法详细描述那位访客的外貌,他眼睛以下的脸都蒙了起来,房子外面又是一片漆黑。没错,想当然的话,那可能是阿龙·道。 我不耐烦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时间,时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卡迈克尔先生,”我急忙说,“你是否非常确定,从你离开房子到重新回去这段时间,都一直盯着前门,而且除了那个蒙面男子,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他露出些微委屈的神色:“亲爱的萨姆小姐,如果不确定的话,我刚刚就不会这么说了。” “那么进去和出来的是同一个人吗?” “绝对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只差一点,我的推论就完整了。“当你进入书房,发现参议员死了,你去过壁炉前面吗?” “没有。” 我们相互保证不把今天见面的事说出去,便分手了。 回克莱家的一路上,我的嘴发干。整个推理完美无缺,又简单得几乎令我害怕??借着仪表板透出来的光,我看着父亲,他咬着牙,眼里满是苦恼之色。 “爸,”我柔声说,“我搞懂了。” “啊?” “我可以证明阿龙·道是无辜的了。” 方向盘猛地一扭,父亲低声诅咒着,奋力把车子重新调整方向。“你又来了!难道你的意思是,光凭刚才卡迈克尔说的事情,就足以证明道的无辜?” “不。只是他说的,补足了整个推理最后的一小块空白。整件事清晰得像颗钻石。” 好一阵,他陷入沉默,然后开口:“证据呢?” 我摇摇头,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困扰了我。“没有任何可以带上法庭的证据。”我担心地说。 他咕哝道:“你先说给我听听吧,佩蒂。” 车外的风呼啸着吹过我们的耳际,我认真地说了十分钟,父亲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我说完,他才点点头。 “听起来很不错,”他喃喃道,“听起来好极了。该死,真像老哲瑞在高谈阔论他的推理奇迹,不过——” 我很失望,看得出可怜的父亲在饱受犹豫的煎熬。 “好吧,”他长叹一声,“对我来说太难了,我的佩蒂好女儿,我承认我没资格下判断,特别是有一点我不是很同意。佩蒂,”他双手紧握方向盘,“看来我们得有个小旅行了。” 我惊恐地说:“爸!不会是现在吧?” 他笑了起来:“明天一早。我们最好跑一趟,去跟那个老家伙谈谈。” “爸!请讲清楚,要去看谁?” “当然是雷恩。小丫头,如果你的推理中有什么错误的话,他会挑出来的。反正我是没辙了。” 于是我们开始着手安排。次日早晨,父亲在不透露消息来源的情况下,把福塞特医生种种阴谋的真相告诉了伊莱休·克莱,并劝他在我们回来之前,先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然后我们便起程离开,当然不敢抱着太大的希望。 第九章 一堂逻辑课 哈姆雷特山庄处于一片如茵绿地中,以湛蓝的广阔天空为幕,以千万只鸟儿鸣唱的乐声为墙。早已过度文明化的我,倒还不至于因为眼前这块土地纯净的美丽,而多愁善感地叹起气来;但我必须承认,这片天堂的愉快和活力感染了我,尤其这一阵总在污浊空气里和钢筋水泥建筑间奔波,此刻我无比舒心地松了口气。 我们远远就看到哲瑞·雷恩先生如同印度圣雄甘地一般,盘腿坐在阳光下的青草圆丘上。他的脸上有淡淡的哀伤,正从那个相貌怪异的精灵奎西手中,喝下满满一汤匙的药。皮肤粗糙的小老头儿奎西着急地扮了个鬼脸,然后雷恩先生一口吞下糖浆,满脸厌恶,把他光裸的身子上罩着的白色棉袍拉得更紧。对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说,他上身的肌肉相当结实,但实在瘦得可怜,而且他的身体状况显然并不好。 然后他抬头,看到了我们。 “萨姆!”他喊道,脸上一亮,“还有佩辛斯,亲爱的!凯列班小鬼头儿,这可是一剂比你手上拿的更好的药!” 他跳起来,热情地紧握住我们的手,双眼激动得发亮,喋喋不休得像个小学童,这番亲切的欢迎让我们感动万分。他打发奎西去准备冷饮,然后拉着我坐在他的脚边。 “佩辛斯,”他严肃地审视着我,“你真是天国的气息,是什么风把你和巡官吹来这儿的?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对我真是天大的恩赐。” “病了吗?”父亲低沉的嗓音响起,眼神焦灼地问道。 “真不幸,衰老缠着我不放。我好像跟医学病历表上的每一种老年病都订下了合约。现在谈谈你们自己,还有这次来的目的吧。发生了什么事?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你们把那个无赖的福塞特医生抓进牢里了吗?” 父亲和我惊讶地面面相觑。“雷恩先生,您没看报纸吗?”我吃惊得喘不过气来。 “什么?”他的笑容消失了,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们,“没有,一直到今天为止,我的医生都禁止我经受任何精神上的刺激??从你们的表情看得出来,一定发生了一些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于是父亲告诉他,乔尔·福塞特参议员被谋杀了。听到“谋杀”这个字眼,老绅士的眼睛一亮,脸颊泛红,不知不觉间,他身上的棉袍滑下,喘着粗气,然后他的目光从父亲转到我身上,问了几个关键性的问题。 “唔——”最后他终于开口道,“有趣,非常有趣。可是你们为什么离开那儿?佩辛斯,这不像你的作风。放弃追猎?我原以为你就像训练精良的纯种小猎犬一样,不追到最后一刻不会罢休。” “噢,她的确不肯罢休,”父亲抱怨道,“但事实是,雷恩先生,我们陷入了困境,不知所措了。佩蒂有个想法——该死,听起来真像您!我们想听听您的意见。” “只要能帮得上忙,”雷恩先生苦涩地笑了,“我乐意效劳,我只怕这一阵自己不中用了。”这个时候,奎西端着一张放着三明治和饮料的餐几,脚步蹒跚地回来了。雷恩先生看着我们享用,表情恐怕是有点儿不耐烦。 “可否请你们,”一等我们匆匆吃完,他立刻说,“从头开始,告诉我所有的事情,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说吧,佩蒂。”父亲叹了口气,“上帝啊,真是历史重演!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十一年前吧,我和布鲁诺第一次来到这儿,告诉你那件哈利·朗斯特里特的案子吗?好久以前的事情了,雷恩先生。” “要命,你非得提醒我那些辉煌的往事不可。”老绅士喃喃道,“继续吧,佩辛斯,我会一直看着你的嘴唇,你得一丝不漏地告诉我。” 于是我告诉他福塞特谋杀案的一长串故事,像外科手术般精密地描述一切——包括偶发事件、证据以及对每个人物的印象。他像一尊象牙佛陀般端坐着,用他的眼睛读着我的唇语。其间有几次,他那双奇特的眼睛闪闪发光,轻轻点头,好像他从我的话中听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线索。 说完了卡迈克尔在公路旅馆提供的证词之后,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他轻快地点点头,微笑着,躺回温暖的草地上,凝视着蓝天。父亲和我静静地坐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异常地没有任何表情。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很想知道他的结论是什么。我的分析有什么过于莽撞的地方吗?他会询问我脑海中百般思索才得出的那个推断吗? 我睁开眼睛,雷恩先生已经重新坐起来了。 “阿龙·道,”他沉吟道,“是无辜的。” “啊!”我叫了起来,“看吧,爸,现在你对你女儿有何感想?” “该死,我从来就没说过他有罪,”父亲抱怨道,“让我不放心的是你推理的方式,”他迎着阳光眨了眨眼,然后注视着雷恩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那么你们的结论是一样的了。”雷恩先生喃喃道,“你让我想起十八世纪英国辞书编纂者塞缪尔·约翰逊对诗的定义,他说诗的本质是发明——制造惊奇的发明。你是最杰出的诗人。” “先生,”我庄重地说,“这真是太恭维了。” “亲爱的,如果我再年轻一些??现在告诉我,你是如何推断出阿龙·道是无罪的。” 我舒适地坐在他脚边的草地上,开始专心讲述我的论点。 “福塞特参议员的右手臂上,出现了两处奇怪的伤痕:一处是靠近手腕上侧的刀伤,另一处——根据验尸官布尔医生的说法,肯定不是刀伤——在比前一处伤痕大约高四英寸的地方。此外,布尔医生还说,这两处伤痕是在尸体被发现之前没多久,几乎同时形成的。既然这桩暴力命案正巧也是在不久之前发生的,因此我想,可以合理地假设,这两处伤痕是在凶手行凶时留下的。” “不错,”老绅士低声说,“是的,很合理,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让我很困惑,两处不同的凶器造成的伤痕,怎么可能是同时产生的?仔细想想,你会发现相当不寻常。雷恩先生,我是个多疑的女孩,我认为这一点必须先解决。” 他的笑意更深了:“佩辛斯,在你周围的一万英里之内,我绝对不敢犯任何罪。亲爱的,你的判断力真是敏锐!那么,你有什么结论?” “这个嘛,刀伤很容易解释。根据尸体在书桌后面椅子上这个位置,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当时行凶的过程,凶手一定是站在被害者的前面,或许略略偏向一侧,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刺向被害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参议员一定会出自本能地举起右臂挡开,于是刀子擦过他的手腕,留下那处利落的伤口。根据事实,我只能推断是这样。” “跟照片一样清晰,亲爱的,妙啊。然后呢?另一处伤痕怎么解释呢?” “我正要说呢。另一处伤痕不是刀伤,或至少不会是造成参议员手腕上那个利落伤痕的同样一把刀子留下的。而且这第二处伤痕,是在参议员的手腕被割到的同时,留在右臂上的,要特别注意,它的位置比刀伤要高四英寸。”我深吸一口气,“因此,这是某种非刀片物体的锋利边缘的东西所划过的伤痕,而且这个东西在凶手的手上,距离那把刀子有四英寸。” “好极了。”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想想,在凶手的手臂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可以造成第二处伤痕。那是什么东西,会出现在凶手的手臂上,而且距离他持刀的手有四英寸远?” 老绅士较快地点点头:“佩辛斯,你的结论是什么?” “女人的手镯。”我得意扬扬地大声宣布,“当参议员的手腕被刀子割到的同时,划破他裸露的手臂的——还记得吧,他遇害时,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上——一定是宝石或金银丝之类的东西!” 父亲的嘴里低声叽咕着,雷恩先生则一脸微笑。“我得再强调一次:太聪明了,亲爱的,不过还是有破绽。你认为杀害参议员的是女人?不尽然。在女人手上戴手镯的同样位置,男人也有类似的饰物??” 我目瞪口呆,难道我搞砸了吗?狂乱的思绪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然后我叫起来:“啊,您是说男人袖口的链扣?当然!我想过,不过我总直觉地认为,女人的手镯好像更合理。” 他摇摇头:“危险啊,佩辛斯。别再犯这种错误了,要严守逻辑的可能性??所以现在我们已经推断出,凶手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他微微一笑,“或许这只是一个不完全的理解的例子。蒲柏曾说,所有的意见不合,都是源于人们无法了解和谐的真义。谁知道呢?不过佩辛斯,请继续,我被你挑起兴趣了。” “现在,雷恩先生,无论行凶并造成那两处伤痕的凶手是男是女,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凶手是用左手持刀攻击参议员的。” “亲爱的,你怎么知道?” “道理很简单。刀伤出现在参议员的右手腕,袖扣造成的擦伤则是在手臂上更高的四英寸处,也就是说,擦伤是在刀伤的左边。到目前为止清楚吧?现在,如果凶手是用右手持刀,袖扣造成的擦伤就应该出现在刀伤的右边,这一点做个简单的测试就可以证明了。也就是说,凶手若是右手持刀,擦伤就会偏向右边;左手持刀,擦伤就会偏向左边。这表示什么呢?由于擦伤出现在刀伤的左边,因此我的结论是,凶手是用左手行凶的,除非他倒立,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巡官,”老绅士彬彬有礼地说,“你应该以自己的女儿为荣。太不可思议了。”他喃喃道,对着我微笑,“女人居然能有这样水晶般的推理能力,佩辛斯,你真是一颗无价的宝石。请继续。” “雷恩先生,到目前为止,您都同意吗?” “在你这套坚实、严密的逻辑面前,我甘拜下风,”他轻笑,“到目前为止相当完美。不过小心,亲爱的,你忘了导出非常重要的一点。” “我没有,”我反驳道,“唔,亲爱的!我是说,我故意略过不提,因为我还没说到那一点??根据马格纳斯典狱长的叙述,十二年前,阿龙·道在阿冈昆监狱服刑时是个惯用右手的人,你指的就是这个吗?” “没错,我很想知道,你对这一点做何解释?” “这个嘛,他进入阿冈昆监狱两年后,发生了一桩意外,右手因而瘫痪。从此他就学着单独使用左手,也就是说,十年来,他一直是个左撇子。” 父亲坐直身子。“就是这里,”他激动地说,“雷恩先生,这就是令我最困惑的地方。” “我明白你在烦恼什么。”老绅士说,“说下去,佩辛斯。” “对我来说,”我朗声说,“一切很清楚了。虽然我承认,除了一点儿常识和观察之外,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足以证明我的观点,我坚持右边倾向和左边倾向——是这两个词吗?——跟适用于手一样,也适用于脚。” “拜托,”父亲呻吟道,“你说的那是什么鬼字眼哪?” “爸!我的意思是,天生惯用右手的人,也会惯用右脚;同样地,惯用左手的人就会惯用左脚。我知道我是惯用右手,而且我会用右脚做大部分的事情;同时我也观察过很多人,结果是一样的。现在,雷恩先生,我的这个假设合理吗?” “佩辛斯,在这方面我不是权威。不过到目前为止,我相信医学理论会支持你的观点。接下来呢?” “好,如果您同意这一点,接下来我的看法是,假使惯用右手的人的右手丧失功能,使得他必须学习使用左手,就像阿龙·道十年前一样,那么潜意识里,即使他的双脚健全,他也会开始用左脚做绝大部分的事。这就是我父亲一直很怀疑的一点,不过相当合理,不是吗?” 他紧锁眉头:“恐怕你的逻辑运用在生理学上未必行得通,佩辛斯。”——我的心往下沉,如果这一点被推翻,我的整个推理的架构就会随之崩溃——“不过,”他又说,“在你前面所说的故事里,另一个事实大有帮助,那就是阿龙·道在右手瘫痪的同时,右眼也失明了。” “这件事有什么帮助呢?”父亲困惑地问。 “帮助大得很,巡官。几年前我刚好有机会请教过一位这方面的权威人士。你还记得布伦克一案中,惯用右手和惯用左手的问题有多么重要吧?”——父亲点点头——“那位权威人士告诉我,右边倾向和左边倾向的说法,在医学领域里是在视觉理论中被广泛接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视觉理论主张:在幼年时期,所有随意的运动都仰赖视觉。他还告诉我,跟视觉、手、脚、说、写相关的神经冲动,都源自于大脑中同一块区域——我忘了准确的名称了。 “视觉由两只眼睛形成,但每只眼睛本身自成一个单位,每只眼睛中的映像所引起的意识,是完全分离、区隔的。其中一只眼睛就像枪的准星一样,具有‘瞄准’的功能,至于用哪只眼睛瞄准,就看你惯用右手还是惯用左手。如果作为准星的那只眼睛失明,瞄准的机能就会转到另一只眼睛上。”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慢吞吞地说,“换言之,惯用右手的人会用右眼瞄准;而如果他的右眼失明只剩下左眼完好,瞄准的机能就会转移过去,而且会影响他的生理活动,使他变成一个左撇子?” “大体上没错。当然,据我所知,习惯的因素也要考虑在内。不过道使用左眼已经十年了,左手也是一样。如此一来,我相当确定,基于习惯和神经的影响,他也已经变成惯用左脚了。” “嗬!”我说,“我真是太走运了!从错误的事实导出正确的答案??如果过去十年阿龙·道果真是惯用左脚和左手的话,根据凶案现场的证据,就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矛盾。” “你刚刚说过了,”雷恩先生鼓励地说,“凶手一定是左撇子,这和道相当吻合。那么你所谓的重大矛盾到底是什么?” 我用颤抖的手点燃香烟。“我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得出这一点的。之前在叙述案情的时候,我曾经提到壁炉的灰烬中有一个脚印——右脚的脚印。从其他的证据推测得知,有人烧了些东西,然后用脚踩灭余焰,这就解释了那个右脚脚印的由来。而踩灭余焰——这一点谁敢否认的话,我就扯光他的头发——纯粹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 “这一点毋庸置疑。” “如果你要踩什么,你会用惯用的那只脚去踩。噢,我承认,有时候因为站的位置不太方便,所以即使你一向惯用右脚,也可能会用左脚去踩,不过这不适用于壁炉前踩灭余焰的那个人。因为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们在壁炉前面的地毯上发现了一个左脚印,正好就在壁炉里那堆灰烬的正前方。这就表示烧纸的人站在那个位置,可以自由运用两只脚,不会有任何不方便,那么他是用哪只脚踩余焰的?右脚!所以他是惯用右脚的人,依此类推,一定也是惯用右手了!” 父亲困惑地闷哼了一两声。老绅士叹了口气,问道:“这一切又导出什么矛盾的结果呢?” “导出这个:凶手用左手持刀,但踩灭余焰的却是个惯用右手的人。也就是说,可能有两个人涉案,行凶杀害参议员的是左撇子,而惯用右手的人则烧掉了那张纸并用脚踩灭余焰。” “这么一来,其中又有什么不对呢,亲爱的?”老绅士柔声说,“如你所说,有两人涉案,那又怎么样?” 我瞪着他:“您不是认真的吧?” 他咧开嘴笑了:“认真什么?” “当然,您在开玩笑!让我说下去,这个结论对阿龙·道有什么影响?我想,无论道和这桩命案有什么关系,他绝对不是烧纸和踩灭余焰的那个人。因为根据我们刚刚推断出来的结果,他应该会用左脚去踩,而现场发现的证据却是右脚印。 “好极了。现在,那张纸是什么时候烧的?桌上的那叠便笺是刚拆封的,只用掉了两张。福塞特参议员身上的致命伤口所喷出来的血溅得书桌上到处都是,在吸墨纸上有一个直角形状的血迹,那是一叠放在吸墨纸上的便笺所留下的。可是,当我们发现时,现场那叠便笺最上面的纸却是干净的——没有血迹。这怎么可能呢?如果参议员遇害时,那张纸在最上面,就一定会沾到血迹,因为下面的吸墨纸都沾到血了。由此可以推断,参议员伤口的血大量喷出时,那张纸一定不是放在最上面。换句话说,有另一张沾满了血的纸,原先是在最上面的,后来被撕掉,留下的是我们所看到的那张洁白的纸。” “没错。” “那两张用掉的便笺,之前我们已经说明了其中一张的下落:放在寄给范妮·凯瑟的信封里,而且上面的内容一定是福塞特遇害前自己写好的。那么唯一不见的那张便笺——就是在壁炉里被烧毁的那张,父亲已经亲自证实过,是从桌上那叠便笺上撕下来的——一定被撕掉了,因此沾了血迹的便笺便不见了。 “但如果这张不见的便笺上面沾了血迹,那么一定是在谋杀发生之后才被撕掉的,因为只有谋杀才会让它沾上血迹。而且,这张便笺在谋杀发生之后还被烧掉了,然后余焰也被踩灭了。谁烧的?凶手和烧纸的是同一个人吗?如果凶手就是烧纸并踩灭余焰的人,那么我已经证明,道不可能是烧纸并踩灭余焰的人,所以他也就不是凶手!” “等一下!”老绅士轻轻喊着,“佩辛斯,不要推论得太快。你假设凶手和踩灭余焰的是同一个人,可是你能证明吗?你应该知道,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 “噢,老天!”父亲叹了口气,愁眉不展地瞪着自己的脚。 “证明,当然没问题!像您所说的,假设凶手和踩灭余焰的是两个不同的人。根据布尔医生所说,命案是在十点二十分发生的,而卡迈克尔从九点四十五分到十点三十分为止,都一直在房子外面监视,这段时间他只看到一个人进入房子,而且离开的是同一个人。此外,警察全面搜查过那幢房子,没发现有人藏匿。而且,从卡迈克尔发现尸体到警察到达这段时间,没有人离开过房子;除了卡迈克尔监视的那扇门,不可能有别的出口,因为其他的门和窗户都从里面锁上了??”——父亲再度叹气——“可是这太棒了,雷恩先生!因为这代表涉案的不是两个人,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因此,只有一个人在书房干下这桩谋杀案,并烧毁那封信,然后踩灭余焰。可是阿龙·道不可能是踩灭余陷的人,前面说明过了,所以阿龙·道也不可能是凶手。” “因此,阿龙·道就像我十年前一样纯洁。” 我停下来喘口气,觉得很得意,可是也有点儿累了。 雷恩先生看起来有些哀伤。“巡官,现在我才明白,我已经成了社会上的无用之人了。你生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福尔摩斯,而我为这个世界所贡献的小小功能都已经被取代了。亲爱的,真是聪明绝顶的分析,你的推论到目前为止,完全正确无误。” “天哪,”父亲跳起来喊着,“您该不会是说,您还有更多的推论吧?” “多得很呢,巡官,而且重要多了。” “您的意思是,”我急切地说,“我并没得出应有的结论?当然,结论是——如果道是无辜的话,那么一定有人故意陷害他。” “接下来呢?” “道有残疾,陷害他的是个惯用右手的人,他故意用左手行凶,以吻合道作为凶手的特征。可是他下意识地用右脚踩灭余焰,显示他其实是惯用右手的人。” “唔,我不是指这个。亲爱的,你可能是太急了,或者是没有考虑到其他的因素,以至于没能得出更惊人的推论。” 父亲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状,至于我,只能谦恭地说:“然后呢?” 雷恩先生抛给我一个锐利的眼神,我们的目光交会,然后他笑了:“那么你也懂了,呃?” 他陷入沉思。我把玩着一片青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注意!”父亲喊道,“我也来考考你们,刚刚才想到的。好,佩蒂,你来回答。见鬼,怎么能确定在地毯上留下脚印的和踩灭余焰的是同一个人?我知道应该是同一个人,可是如果你无法证明,要命,那么你那套完美的推理该怎么解释?” “佩辛斯,告诉他吧。”雷恩先生柔声说。 我叹了口气:“可怜的爸爸!你一定被搞糊涂了。我刚刚不是证明过只有一个人涉案吗?我不是问过卡迈克尔他有没有走过壁炉前面的地毯,而他说没有吗?另外,休姆不是告诉过我们,脚印不是福塞特参议员的吗?然后,除了凶手也即烧纸兼踩灭余焰的人之外,还会有谁留下那个脚印呢?” “好吧,好吧!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雷恩先生眉毛一抬:“亲爱的巡官,这不是很明显了吗?” “什么很明显?” “当然要开始行动。你必须马上回里兹市去看道。” 我皱起眉毛,对此实在缺乏兴趣。至于父亲,他完全茫然了。 “去看道?这又是干什么?那个可怜的笨蛋只会弄得我紧张兮兮。” “可是这件事再重要不过了,巡官。”雷恩先生迅速从圆丘上站起来,将棉袍拉到肩上,“你必须在审判之前去见道??”他好像认真思索着什么,刹那间眼睛一亮,“苍天明鉴,巡官,考虑再三之后,我相信我会乐于加入你们的行列!你想还有我插手的余地吗?或者,你的朋友约翰·休姆会把我赶出里兹市吗?” 我大叫:“太好了!” 父亲看起来也乐坏了:“实在太棒了,当然佩蒂很不错,我不能挑剔什么,但是,如果他妈您亲自出马,我就放心多了。” “可是您为什么想见道?”我问。 “亲爱的佩辛斯,我们已经从某些事实建立起一个完美的推论,现在,”雷恩先生伸出裸露的臂膀,越过父亲的肩头握住我的手,“我们要停止推理,开始进行一些实验,不过在此之前,”他面露忧色,“我们还是迷失在森林之中。”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离谜底还远得很,”老绅士平静地说,“就像一星期之前一样,我们还不知道杀害福塞特参议员的凶手是谁。” 第十章 囚室实验 在哈姆雷特山庄,我们曾见过凯列班,也就是怪异无比的奎西,还见过有着温暖的笑容、双手灵巧的福斯塔夫,他是雷恩先生的总管兼侍役。而现在,仿佛像在梦中一样,一个红发、宛如北欧神的人领着我们走出宽阔的庭院。雷恩先生坚持称他为德罗米欧,而这位高贵尊荣的德罗米欧便开着雷恩先生那辆熠熠生辉的豪华大轿车,架势可比精明的费城律师,又熟练灵巧得有如法国首席芭蕾女演员。在他的引导下,我们的纽约州北部之行充满妙趣与欢乐,令我只希望永远不要结束。 雷恩先生和父亲的笑语,也使得这段旅程分外愉悦。大部分的时间里,我只是坐在他们之间,像做梦一样静静听着他们谈起过往的美好时光。和雷恩先生相处愈久,我就愈喜欢他,而且也更能领略他魅力的秘密。他温雅的智慧散发出庄重的气质,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总是那么恰到好处、无懈可击,完全没有质疑或争辩的余地。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言谈真的很风趣。雷恩先生的一生远比绝大多数人丰富得多,也结交了无数倾命相待的朋友,他几乎与戏剧黄金时代每一个值得结交的人交情颇深??凡此种种,融合成一个魅力十足的人物。 令人愉快的游伴、舒适的轿车,我们何其幸运能两者兼得。不知不觉中,时间流逝得真快!车子盘旋驶下河谷,河中波光粼粼,里兹市和监狱已经遥遥在望。想到等在这趟旅程终点的,是一个很可能通往死刑的疑案,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阿龙·道那张瘦削的脸开始在山间的云霭中飘晃。自从离开哈姆雷特山庄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沮丧。几个小时的车程中,我都静默不语,把与阿龙·道相关的案情抛在脑后,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提起——因此我几乎已经忘记此行任务的黑暗本质,而现在一切又回复到现实中了。此刻我不禁纳闷,这趟旅行是否是个慈悲的旅程,不知道我们能否从电椅的怀抱中,解救出那个可怜而卑贱的生命。 疾驰在通往里兹的公路上,没有人再闲聊,大家沉默了好一阵。我想,大概是想到这一趟艰苦且徒劳的擒凶之旅,都深有感触吧。 然后父亲开口了:“我看,佩蒂,我们就在城里找家旅馆住下,别再去打扰克莱一家。” “由你决定。”我懒懒地说。 “哼!”老绅士啐了一声,“你们可别自作主张,既然我决定加入,那么对于作战计划,我应该也有发言权。我建议,巡官,你和佩辛斯还是再去打扰伊莱休·克莱吧。”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父亲抗议道。 “原因很多,虽然都不重要,但是在整个策略上,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们可以告诉克莱家,”我叹了口气,“我们是回来重新调查福塞特医生的。” “这倒是真的,”父亲沉吟道,“那个该死的恶棍我还没调查清楚哩??可是您呢?雷恩先生,跟着去不太好吧——我是说——” “不,”老绅士微笑道,“我不想给克莱家添麻烦,我打算??缪尔神甫住在哪儿?” “他独自住在监狱围墙外的一栋小房子里,”我回答,“对不对,爸?” “啊,这个主意不错,您好像说过您认识他?” “其实很熟,老朋友了。我要去拜访他,顺便——”他低笑着说,“把旅馆费用省下来。你们先陪我一道过去,然后德罗米欧会送你们到克莱家。” 父亲替我们的司机指点方向,车子绕过小城的边缘,驶入上山的坡道,朝那个又大又丑的灰色监狱前进。经过克莱家不久之后,在距离监狱大门不到一百码之处,看到了一栋爬满常春藤的小屋,石墙上玫瑰盛开,门廊上有张空荡荡的大摇椅。 德罗米欧使劲按喇叭,雷恩先生刚下车,屋子的前门就打开了。缪尔神甫法衣歪斜不整地出现在门口,苍老、温和的脸上五官拧在一起,正努力透过厚厚的眼镜看清来客。 认出对方之后,他大吃一惊,脸上泛出迟来的喜悦。“哲瑞·雷恩!”他大喊一声,热诚地紧握住雷恩先生的手,“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你怎么会来这儿?天哪,看到你真高兴,请进,请进。” 雷恩先生低声回答了几句,我们没听清楚,只听见神甫不停地说话,然后他发现我们坐在车里,便提起法衣,匆匆跑过来。 “你们能来,我真是太荣幸了,”他叫着,“真的,我——”他满是皱纹的脸神采焕发,“你们也请进吧!我已经说服雷恩先生留下来——他说他要在里兹待几天——不过至少请你们进来喝杯茶吧,我想??” 我正要回答时,看到雷恩先生站在门廊上使劲摇头。 “真是遗憾,”我赶在父亲开口之前抢着说,“我们约好要去克莱家,现在已经迟了。我们就住在那儿,你知道的。神甫,你真是太亲切了,下次吧。” 德罗米欧把两个笨重的旅行箱拖到门廊上,向他的主人笑了笑,便回到车上载着我们下山。最后只是雷恩先生高大的身影走进屋内,缪尔神甫则在进门前有些伤心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我们毫无困难地重新回到克莱家做客。事实上,我们到达时,除了那个老管家玛莎以外,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招呼过我们之后,又理所当然地把我们安置在原来的卧室里。一个小时之后,杰里米和他父亲从矿场回来吃午餐时,我们已经在门廊上平静地等着他们了——恐怕外表比内心更平静。伊莱休·克莱毫无保留地热情欢迎我们;至于杰里米,这小子目瞪口呆,两眼死盯着我,好像我只是个曾经探访过他、给他留下美好回忆的幽灵,他从不敢奢望能再见到我。恢复镇定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匆匆拖着我,来到屋后被树丛遮蔽的小凉亭要吻我。他脸上和全身都是石头粉尘,然后,当我躲闪着他老练的双手,感觉到他的嘴唇滑过我的左耳边,我就知道,自己已经回到家,而且恢复原状了。 傍晚时分,我们在门廊上被一阵喧闹的汽车喇叭声惊动,然后站起来,看到雷恩先生那辆轿车长长的影子滑进车道。德罗米欧坐在方向盘后面笑着,雷恩先生则在后座向我们挥手。 介绍过后,雷恩先生开口道:“巡官,我对里兹拘留所里那个可怜的家伙感到非常好奇。”他随意地问起,听起来好像是刚刚才从哪儿听说了阿龙·道的故事似的。 父亲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明白了这个暗示。“想必神甫跟您提起了。这个案子真可悲,您是否打算到城里看看呢?” 我不懂雷恩先生为什么那么谨慎,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对这个案子的浓厚兴趣。当然他不会是怀疑——我瞥了克莱父子一眼,伊莱休·克莱正为能亲眼见到雷恩先生本人而开心不已,杰里米则一脸敬畏。我才想起雷恩先生可是个大名人,从他轻松随意的态度来看,显然是早已习惯民众的奉承、包围了。 “是的,”他说,“缪尔神甫认为,我应该可以帮得上忙。我很想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家伙。巡官,你能替我安排吗?我知道检察官会让你探望犯人的。” “我可以想办法让你见他,佩蒂,你最好也一起来。克莱,那么我们就暂时告辞了。” 我们尽可能客套地道歉,两分钟之后,就和雷恩先生坐上那辆豪华大轿车,往城里的方向驶去。 “为什么您不愿意让他们知道您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呢?”父亲问。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雷恩先生含糊地回答,“我只是觉得愈少的人知道愈好,如此而已,免得惊动了凶手??原来那就是伊莱休·克莱?我承认,看起来很老实。是那种自以为公正善良的生意人,不干净的买卖他绝对不碰;可是只要是合法的交易,他也会发下狠心,毫不客气地大捞一笔。” “我想,”我正经地说,“您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雷恩先生,您的葫芦里不知道在卖什么药。” 他笑了起来:“亲爱的,你把我想得太狡猾了,我的话没有别的意思。记住,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在开始之前,我得先摸清自己的方向。” 我们来到约翰·休姆的办公室。 “您就是哲瑞·雷恩了,”我们替双方介绍过后,他说,“先生,我真是受宠若惊。您是我童年时代的偶像之一。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老头子的好奇心。”雷恩先生笑着说,“休姆先生,我这个人专门喜欢四处打听,好管闲事。现在我退出舞台,当然也就四处惹人嫌了??我非常希望能和阿龙·道见一面。” “噢!”休姆说着,迅速瞥了父亲和我一眼,“原来巡官和萨姆小姐是搬救兵来了。好吧,有何不可呢?雷恩先生,我曾经一再解释过,我是公民的检察官,不是公民的刽子手。我相信道犯了谋杀罪,不过如果您能证明他没有,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会很愿意撤销他的起诉案。” “当然,这一点我们相信你。”雷恩先生淡淡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道?” “马上就可以,我找人带你们去。” “不,不必了!”老绅士迅速地说,“我们管闲事可不能打扰你们的正常工作。休姆先生,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就自己去拘留所见他。” “就照您的意思。”检察官耸耸肩,立刻写了份公函。于是我们带着那份公函离开了休姆的办公室,前往一箭之遥的拘留所。警卫带领我们穿过两边都是带铁窗的牢房的昏暗走廊,来到阿龙·道的囚室。 以前在维也纳旅行的时候,我曾应一位知名的年轻外科医生之邀,参观一所新盖好的医院。我还记得,当我们从一间空的手术室走出来时,坐在外面长椅上的一个满脸憔悴的老人,忽然站起来盯着那名医生,显然误以为我们刚帮他的亲人动过手术。我永远忘不了那张可怜的老脸:相貌再寻常不过,却在那一刻交织着极度错综复杂的表情——在恐惧中微弱而悲惨地挣扎,不肯放弃希望?? 当阿龙·道听到自己囚室的门锁响起嘎嘎声,看到我们几个人站在那儿,他脸上扭曲的表情,就跟我在维也纳见过的那个老人一模一样。休姆检察官几天前曾宣称,道和福塞特医生当面对质后,表现得“相当振奋”,我真好奇那是怎么回事。他不再是那个确信自己会被无罪开释的被告了;极度绝望中,痛苦而恐惧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期盼,就好像一只被追猎的野兽发现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又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花。他棱角分明的小脸脏兮兮的,活像一幅不小心被涂坏的炭笔画,双眼像鬼火一般瞪着,眼圈红红的,一脸的胡碴,衣服也很脏。我从没见过这么惨的人,心里抽痛起来;回头瞥了哲瑞·雷恩一眼,他的脸色非常凝重。 警卫慢吞吞地开了锁,把门打开,示意我们进去,然后咔嚓一声在我们身后关紧门,钥匙扭了两下再度锁上门锁。 “你好,你好。”道刺耳的声音响起,神情紧张地坐在床沿。 “你好,道。”父亲勉强摆出亲切的姿态,“我们带了个人来看你。这是哲瑞·雷恩先生,他想跟你谈谈。” “噢。”他只应了一声,像只期待着施舍的狗似的瞪着雷恩先生。 “你好,道,”老绅士柔和地说,然后转过头来,机警地看了走廊一眼,警卫正背对着囚室,抱着双臂靠在墙上,看起来像在打盹,“你不介意回答几个问题吧?” “尽管问,雷恩先生,尽管问。”道热切地嚷着。 我斜靠在粗糙的石墙上,觉得头晕,想呕吐。父亲双手插进口袋,自言自语地叽咕着什么。雷恩先生则尽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开始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道的回答我们不是老早听过,就是很清楚绝对不可能再透露什么。我站直身子,这是为什么?雷恩到底有什么打算?这趟恐怖的探访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们低声交谈,逐渐熟稔起来——不过还是些没有意义的问答。我看见父亲不停地踱来踱去,一脸茫然。 然后,情况忽然发生了变化。道正苦闷地滔滔不绝之际,老绅士忽然从口袋里抽出一支铅笔,接着,出乎我们的意料,猛地往道的身上掷去,好像要把他钉在床上似的。 我失声叫了起来,父亲则吃惊地诅咒,他看着雷恩先生的表情,仿佛觉得他突然间发疯了。但雷恩先生凝神望向道的眼光提醒了我??那个可怜的家伙嘴巴张开,茫然地举起左臂,企图把丢来的东西挡开,我这才发现他萎缩的右臂在袖子里悬着。 “这是怎么回事?”道尖叫着缩回床上,“你——要——” “千万别介意,”雷恩先生喃喃道,“我常常会这样,不过绝对没有恶意。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父亲放下心来,靠着墙露齿而笑。 “帮忙?”道的声音颤抖着。 “是的。”老绅士站起身来,从石头地板上捡起铅笔,把橡皮擦那一头对着道,“请用这个刺我,好吗?” 听到“刺”这个字,道湿润的眼睛透出一丝微光,他用左手抓起铅笔,难为情地朝雷恩先生身上笨拙地虚刺了一下。 “哈!”雷恩先生往后一退,满足地叫道,“好极了。现在,巡官,你身上会不会刚好有纸片?” 道一脸困惑地把铅笔递回来,父亲则皱皱眉:“纸?要干什么?” “就当我又精神错乱好了,”雷恩先生低笑道,“快,快,巡官,巡官——你的动作太迟钝了!” 父亲抱怨着递过去一个小笔记本,老绅士从上面撕下一张白纸。 “现在,道,”他边说边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你相信我们不会伤害你吧?” “呃,是的,长官。你说什么我都照办。” “太好了,”他掏出一小盒火柴,划亮一根,然后冷静地点燃那片纸。火苗往上蹿,他便松手将纸丢在地上,深思着往后退开。 “你干吗?”道大喊,“想放火烧掉监狱吗?”然后从床上跳起来,开始用左脚狂乱地踩灭那张燃烧的纸,直到完全看不到一丝火光为止。 “那么,我想,”雷恩先生微微一笑,低语道,“佩辛斯,即使再笨的陪审员也该被说服了。至于你,巡官,你现在被说服了吗?” 父亲皱着眉头说道:“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永远不会相信。哇,真是大开眼界。” 我松了口气,开始傻笑起来。“为什么?爸,你变成一个背叛信仰的人了!阿龙·道,你可真是走运。” “可是我不明白——”他困惑地说。 雷恩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咬紧牙关撑下去,道,”他和蔼地说,“我想我们可以救你出去。” 父亲唤来警卫。他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打开囚室的门锁让我们出去。道奔过来紧紧抓着门上的铁条,伸长脖子,急切地目送我们的背影离去。 当我们走在阴冷的走廊上,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那个警卫跟在我们的后面,钥匙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他粗糙的脸上有一种古怪之极的表情。虽然我一再告诉自己,一切只是我的想象,却还是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现在我怀疑,那个警卫刚刚不是真的在打盹。好吧,就算他在监视我们,他又能拿我们怎样?我看了雷恩先生一眼,他边走边专心思索着什么,想必没注意到警卫的表情。 我们回到检察官的办公室,这回在外面的接待室里苦等了半小时。这段时间,雷恩先生一直闭目静坐,看起来好像是睡着了。休姆的秘书最后终于来请我们进去,父亲碰碰他的肩膀才把他叫醒。他立刻站起身,喃喃地道着歉,不过我相信,他刚刚一定在认真想着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好啦,雷恩先生,”休姆先生看着我们落座之后,好奇地开口,“您见过他了,现在有什么想法?” “在我越过马路前往拘留所之前,休姆先生,”老绅士缓缓地说,“我只是相信阿龙·道不是杀害福塞特参议员的凶手;而现在,我知道他不是。” 休姆眉毛一扬。“你们真是令人吃惊,一开始是萨姆小姐,然后是巡官,现在又是雷恩先生,一个个排着队提出反对我的意见。您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让您认为道无罪?” “佩辛斯,亲爱的,”雷恩先生说,“你还没给休姆先生上过逻辑课吗?” “他才不会听呢。”我闷闷不乐地说。 “休姆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接下来的几分钟,请你不妨敞开心胸,忘掉对这个案子的所有成见,让萨姆小姐向你说明,为什么我们三个人认为阿龙·道是无辜的。” 到目前为止,这是我几天来第三次说明自己的想法了,这回是希望能说服休姆。虽然在开口之前,我心里便明白,这种嘴硬又野心十足的人,光凭逻辑根本不可能使他信服。当我在陈述一切根据事实——包括得自卡迈克尔的证词,不过没提他的名字——得来的推论之时,休姆很有礼貌地听着,好几次还点着头,双眼放射出似乎是赞赏的光芒。可是我一说完,他却只是摇头。 “亲爱的萨姆小姐,”他说,“对一个女人——或者男人——而言,这的确是出色的推理,但是完全无法说服我。第一,没有一个陪审团会相信这套分析,就算他们听得懂也一样。第二,这里面有一个严重的漏洞——” “漏洞?”雷恩先生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如同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里说的,玫瑰有刺,银亮的泉水有泥,人皆有过失。不过休姆先生,姑且不论这些漏洞是否成立,我倒是乐意请你指点一下,究竟漏洞何在?” “呃,就是惯用右脚和惯用左脚那些荒唐的说法,这种话你就是不能搬上法庭——说什么如果一个人失去右眼和右手,就会慢慢变成惯用左脚。听起来太空洞了,我很怀疑医学上的真实性。雷恩先生,如果这一点不成立,那么萨姆小姐的整套推理就会跟着崩塌。” “看吧!”父亲双手一摊,闷声说道。 “崩塌?亲爱的检察官,”老绅士说,“这一点是本案中我认为最牢不可破的关键点之一。” 休姆笑了:“噢,别这样,雷恩先生,您不会认真的。姑且承认它符合一般的情况好了??” “你忘了,”雷恩先生低语道,“我们刚刚去见过道。” 检察官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原来如此!你们已经——” “休姆先生,我们的推论是:根据阿龙·道过去的特殊经历,他会从惯用右脚变成惯用左脚的人。不过,你会说,这个说法不见得能够适用于特殊案例。”雷恩先生停下来,虚弱地笑一笑,“所以我们就去验证这个特殊案例。我来里兹的主要目的,也就是要证明阿龙·道会使用左脚而非右脚去做不自觉的动作。” “而他果真如此?” “没错,我把铅笔往他身上刺去,他举起左手护住脸;接着我叫他用铅笔刺我,他是用左手做的——这足以证明,他目前的确是左撇子,而且他的右手实际上已经瘫痪。然后我把一张纸点燃了,他紧张地将火踩灭——用左脚。这个,休姆先生,就是我提出的证明。” 检察官不说话了。看得出他内心正在为这个问题而交战,苦恼极了,双眼之间露出深深的皱纹。 “您得给我一点儿时间,”他喃喃道,“我不能——按照我的说法,我没办法让自己相信这种——这种??”他忍无可忍地往书桌上使劲一拍,“这对我来说无法构成证据!它太巧合,太琐碎,也太间接了。证明道无辜的证据还不够——呃,不够具体。” 老绅士的双眼放出寒光:“我认为,休姆先生,依照我们司法系统的精神,任何人在被证明有罪之前,都应该视为无辜,而不是反其道而行!” “而我认为,休姆先生,”我的火气也往上冒,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你实在是个伪君子!” “佩蒂。”父亲轻声说。 休姆的脸涨得通红。“好吧,我会研究一下。现在,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先请——我还有很多工作??” 我们木然地离开了,一路沉默地走出来。 “我这辈子见过不少顽固的笨蛋,”当我们坐进车里,德罗米欧发动引擎时,父亲气呼呼地说,“可是这个毛头小子绝对是第一名!” 雷恩先生盯着德罗米欧红色的后脑勺,一脸沉思的表情。 “佩辛斯,亲爱的,”他语带忧伤地说,“看来我们失败了,而且你的一切努力也都白费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焦急地问。 “休姆先生那种勃勃的野心,恐怕会击垮他的正义感。此外,当我们坐在休姆的办公室里侃侃而谈时,我猛然想到,我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要是他果真那么无耻的话,轻易就可以利用这个错误,将我们一军——” “错误?”我惊恐地叫道,“您不会是认真的吧,雷恩先生。我们犯了什么错误?” “孩子,不是我们,是我。”他陷入沉默,半晌才开口,“道的律师是谁?或者,那个不幸的家伙有律师吗?” “是个叫马克·柯里尔的本地人,”父亲喃喃道,“克莱今天跟我谈起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除非他认为道有罪,而且把那五万元藏了起来。” “是吗?他的事务所在哪里?” “在法院隔壁的施卡西大楼。” 雷恩先生轻敲着玻璃:“掉头,德罗米欧,开回城里,到法院隔壁的那幢大楼。” 马克·柯里尔是一名非常胖——像小说里的名侦探塔特先生被压扁的矮胖版——头顶非常光秃,而且非常机灵的中年男子。他根本无意摆出忙碌的样子。我们进入他的办公室时,他正窝在转椅里,双脚跷在书桌上,抽着一支跟他一样肥的雪茄,痴痴地望着墙上一幅灰尘满布的版画,那是十八世纪英国法学家史密斯·布莱克斯通爵士的肖像。 “啊,”听完我们的自我介绍后,他用一种懒洋洋的腔调开了口,“我正想见你们,原谅我不起身恭迎——我太胖了,从我身上看得出法律的尊严躺在这儿??萨姆小姐,休姆告诉我,你掌握了道的案子的重要线索。”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雷恩先生突然问。 “刚刚打电话过来,真亲切。嗯?”柯里尔机警的小眼睛扫了我们一眼,“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天知道,我打这场官司需要一切帮助。” “柯里尔,”父亲说,“我们对你一无所知,你为什么接下这个案子?” 他笑得像一只胖猫头鹰:“好怪的问题,巡官,你怎么会这样问?” 他们眼对眼互相望了半天。“喔,没什么,”父亲耸耸肩,终于开口道,“不过告诉我,关于这个案子,你究竟只是在例行公事,还是真的相信道是无辜的?” 柯里尔慢吞吞地说:“该死,他绝对有罪。” 我们面面相觑。“说吧,佩蒂。”父亲闷闷不乐地说。 于是,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讲第一百遍了,疲倦地再度重述根据事实得出的分析。马克·柯里尔听着,不眨眼、不点头、不笑,而且,好像几乎也不感兴趣。而当我说完,他摇摇头——跟休姆一样。 “很不错,不过行不通。萨姆小姐,你不能用这类故事去说服陪审团里的那些乡巴佬。” “用这个故事去说服乡巴佬是你的工作!”父亲迅速接腔。 “柯里尔先生,”老绅士柔声说,“先不管陪审团,你自己觉得怎样?” “这有什么不同吗,雷恩先生?”他像驱逐舰一样喷出烟雾,“当然喽,我会尽力而为。不过你们今天在囚室里玩的小把戏,可能会赔上道的那条小命。” “说得太难听了,柯里尔先生,”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注意到,当我这么说的时候,雷恩先生眼神痛苦地在椅子上瑟缩了一下。 “你们中了检察官的计了。”柯里尔说,“难道你们不明白,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对被告进行实验,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可是我们就是证人哪!”我叫道。 父亲摇摇头,柯里尔则笑了起来。“休姆轻易就可以证明你们都抱有偏见。天知道,你们已经对太多人说过,你们有多么相信道的无辜。” “快说出重点吧。”父亲低吼道。雷恩先生在椅子里缩得更低了。 “好吧,你们明白自己陷入什么样的困境了吗?休姆说你们去跟道预先排练,以便在法庭上演戏!” 我突然想起来,那个警卫!原来我的预感是对的。我不敢看雷恩先生,他静静蜷缩在自己的椅子上。 “我就是怕会这样。”雷恩先生终于黯然开了口,“在休姆的办公室,我才忽然想到。是我的错,我没有为自己辩解的余地。”他晶亮的双眼罩上一层乌云,然后干脆地说,“好吧,柯里尔先生,既然是我的愚蠢造成了这场灾难,我只能用我唯一的办法来弥补——用钱。你的律师预聘费是多少?” 柯里尔眨眨眼,缓慢地开了口:“我接这个案子,是因为替那个可怜的家伙难过??” “的确。请告诉我多少钱,柯里尔先生。或许这个可以激起你更多英勇的同情心。”老绅士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准备好钢笔。好一阵,只听到父亲沉重的鼻息。柯里尔冷静地竖起指尖,比出一个数字,我感到一阵眩晕,父亲也张大了嘴。 可是雷恩先生只是冷静地写好支票,轻轻放在律师面前:“所有费用都不要省,账单由我付。” 柯里尔微笑着,斜瞥了一眼桌上的支票,肥肥的鼻孔轻轻一颤。“雷恩先生,冲着这笔律师费,再十恶不赦的罪犯我也愿意为他辩护。”他小心翼翼地折好那张支票,放进跟他一样肥的皮夹,“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专家作证。” “是的,我在想??” 他们不断地交谈,我只听到一片模糊的低语;唯一清晰的声音,是敲响的丧钟,它不断在阿龙·道的头上回荡。要平息钟声,除非奇迹出现。 第十一章 审判 过去的几个星期,我发现自己深深陷入失望的泥淖。眼前一片模糊,我只能透过一道缝隙看到些微光亮,然而这一线生机又是那么灰暗、险恶。我的脑中不断重复响着一句话:阿龙·道在劫难逃了。我在克莱家飘来荡去,活像一缕幽魂,诚心诚意希望自己死了算了。杰里米大概也发现了我的沮丧,不再来烦我。 我对周遭的事情毫不关心。父亲成天黏在雷恩先生的后面,和马克·柯里尔一次又一次商量个没完。 随着对阿龙·道的审判的日子的确定,我发现老绅士努力振作起精神,打算好好打一场富有历史意义的圣战。偶尔见到他,他都沉默地紧闭双唇。显然他已经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柯里尔身上,自己则奔波在里兹市,安排当地的医生上法庭帮被告做实验;努力穿透检察官办公室的沉默帘幕,而且小有成效;最后还打电报去纽约市,敦请他自己的医生马提尼大夫来纽约州北部参加审判。 这些工作都让他和父亲有事可忙,而我只能干坐在那儿等待,这真是一种残酷的折磨。有几次我打算到囚室探望阿龙·道,却不得其门而入,在拘留所的会客室就被挡下来。如果跟着柯里尔,应该就可以进去,他是被告的律师,当然有权探望他的当事人,可是我没这么做。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位律师;一想到要和柯里尔结伴,在囚室里与道面对面,我总隐隐有点儿排斥。 日子缓慢地流逝,那一天终于来临。报社的特约记者,街头拥挤的人群,叫卖的小贩,爆满的饭店,以及大众热烈的讨论,审判便在这场狂欢节般的热闹声势中展开。一开始,整个局势就充满了戏剧化的气氛,检察官和被告律师之间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憎恨情结,被告有罪与否反而成了次要问题。或许是因为良心有些不安或犹豫吧,年轻的休姆没有直接出面,改派他的一位助理检察官斯威特负责起诉本案。斯威特和柯里尔一出庭就铆足了劲,在法官面前像两只饿狼咬住对方的脖子。我相信他们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至少根据他们在法庭上对彼此的态度来看是如此。他们用最恶劣的口气诘问对方,而且屡屡被法官严厉斥责言行不当。 另一方面,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整件事是多么没有希望。选择陪审员时,柯里尔机械化地抗争到底,弄得整个过程枯燥不堪,结果光是挑选陪审员就整整耗了三天。我一直避免去看那个悲惨的小老头儿,他瑟缩在被告席上,睁大眼睛看着法官,恨恨地瞪着斯威特和他的随员,还不时喃喃自语,而且每隔几分钟就扭过头来,似乎企图找寻一张仁慈的脸孔。我知道他在找谁,而坐在我旁边的那位沉默的老人也知道。他无言的求救让我很不舒服,也加深了雷恩先生脸上的皱纹。 我们几个坐在记者席的后面,伊莱休·克莱和杰里米也和我们在一起。离我们没多远,和我们隔着走道的是艾拉·福塞特医生,他一边捻着短须,一边夸张地唉声叹气,想引起众人的同情。我也注意到范妮·凯瑟那个男人婆坐在旁听席后面,非常安静,好像生怕引起注意。缪尔神甫和马格纳斯典狱长则坐在后面,同时我还瞥见卡迈克尔安静地坐在左手边不远处。 被告律师和检察官双方都满意的陪审团终于被选出并宣誓就座,我们才安下心来,等着审判继续进行。不必久等,当斯威特用间接证据为道布下天罗地网,我们立刻就明白谁占了上风。他传唤了几个证人,铺陈出犯罪的表面事实。在凯尼恩局长、布尔医生和其他几人提供了例行性的证词之后,卡迈克尔被叫上了证人席。他郑重而有礼的态度,一时间使斯威特误以为眼前这个人是个傻瓜,不过卡迈克尔很快就让斯威特醒悟过来,并用事实证明自己是个足智多谋的证人。我转头看见福塞特医生的脸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 这位“秘书”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无懈可击。他简单明了地说明自己所知道的事,不断迫使斯威特用更明确的词汇重复问题,于是审判尚未进入重点,斯威特就开始沉不住气了??卡迈克尔的证词中所提到的那半截木盒子,以及用铅笔潦草所写的“阿龙·道”的签名都被列为证物。 接着马格纳斯典狱长坐上了证人席,重复关于福塞特参议员拜访阿冈昆监狱的证词。虽然大部分的证词都在柯里尔强有力的抗议之下从记录上被删去,可是对陪审团显然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大部分陪审员都是满头灰发的成功农民或商人。 审判持续了几天,情势再明白不过。当斯威特将初步的论据全部提出之后,他证明被告有罪的任务可以说已经漂亮完成。从新闻记者们不断的颔首,从陪审团里一张张焦虑而专注的脸孔,我已经感受到检方完成任务的气氛了。 表面上,马克·柯里尔并不受法庭中不祥气氛的干扰,冷静地继续努力。我很快就明白了他心里的想法。他、父亲,以及雷恩先生已经决定,使辩护奏效的唯一途径,就是把我们那套推理所根据的细节,很简单地先点明,再向陪审团引申出必然的结论。我也看得出之前柯里尔所挑选的陪审员都相当聪明;当初审查他们的资格时,只要有任何一个候选陪审员表现出愚钝的倾向,他立刻就会找各种借口否决掉,这样就选出了一个智能相当高的陪审团。 柯里尔律师步步为营地打下整个基础。他传唤卡迈克尔坐上证人席,于是卡迈克尔首次当众说明,谋杀发生当晚他曾躲在房子外面窥探,看到了那个蒙面的神秘访客,而且谋杀发生的那段时间,只有一个人进出房子。斯威特在交叉询问中刻意刁难卡迈克尔的证词,问一些让我担心会引出不利答案的问题。然而卡迈克尔冷静地解释说,他以前之所以没有透露,是因为他怕会因而失去工作——于是便巧妙地掩饰了他偷偷窥探已故参议员的真正目的。我转头看了福塞特医生一眼,他的脸像暴风雨前一样阴云密布。我当即明白,卡迈克尔替政府所做的私人调查工作一定会马上中止。 荒唐的闹剧继续上演,布尔医生、凯尼恩、父亲,还有当地警察局的专家都一一作证——我的那套推理的基础一点接一点地构筑起来,而当柯里尔迂回地让所有事实都被正式记录下来之后,他便传唤阿龙·道坐上证人席。 他看起来真是再凄惨不过了:吓得半死,不断舔嘴唇,喃喃念着誓词,弯腰缩进椅子里,那只独眼惊惶不定。柯里尔很快开始询问,看得出道已经接受过指导。问答集中在道十年前过失杀人的前科上,这样可以先堵住助理检察官的路,免得稍后轮到他询问时,这一点会被拿来大做文章,引出不利于被告的证词。对于每个问题,斯威特都大声抗议,不过当柯里尔语气温和地指出,对这些建立辩护基础的问题实在没有必要抗议之时,斯威特的抗议就被法官一一驳回了。 “法官,陪审团的诸位绅士,我将会证明,”他平静地说,“福塞特参议员是被一个惯用右手的人刺死的,而被告却是左撇子。” 我们到达了决定胜负的关键点。陪审团会接受我们请来的那些医学专家的意见吗?斯威特是有备而来的吗?我看着他那张淡黄色的脸,一颗心直往下沉。他正以猎人的耐心,等待一决胜负。 一切都结束了,战争的硝烟消散,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我们的那些专家!他们把事情搞砸了,即使雷恩先生的私人医生,一位大名鼎鼎的开业医生,也无法说服陪审团。因为斯威特也找来了一帮专家,而这些人不断针对“当一个人变成惯用右手时,那么他也会从惯用右脚变成惯用左脚”的理论提出质疑,结果医生们提供的一大串冗长而乏味的证词,到最后造成了僵局。每个医生坐上证人席之后,都推翻前一个人的说法。可怜的陪审团,完全不知道哪一方的意见是对的。 一次又一次,马克·柯里尔小心翼翼地把我们的推理加以简化,表现得十分精彩,可是斯威特的反驳却将它们逐一推翻。绝望之余,柯里尔一一传唤雷恩先生、我,还有父亲坐上证人席,希望借助我们在道的囚室里进行实验的证词,来挽救专家们被击垮的意见。斯威特迫不及待地想接受挑战,在交叉询问中猛烈地展开反击。他歪曲我们的话,要求再传唤一个证人,就是拘留所里那个满脸邪恶的警卫。这家伙恶意指控我们曾事先针对双脚反应和道串谋预演,柯里尔厉声抗议,扯着脑袋上稀疏的头发,只差没对斯威特动武。可是我知道,损害已经造成了。陪审团又倒向另一边,相信斯威特的指控是真的??我愣坐着,接下来的几小时,只看到可怜的阿龙·道又上了证人席,顺从地用他的左手又是捏又是打又是抓东西;然后是踩东西,先是用双脚,然后用左脚、右脚——在各式各样的位置上,做各式各样的动作,到了最后,他气喘吁吁,又害怕又恼怒,而且非常生气。百般折腾下来,他似乎宁可被定罪,也不想再受这些折磨了。这一切更强化了不乐观和不确定的气氛。 审判的最后一天,柯里尔做终结辩论时,我们都明白大势已去。他打了一场艰苦的仗,而且失败了,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然而他却表现出坚韧的一面。我想,他虽然失败了,但为了回报那笔丰厚的律师费,他的确拼尽了全力。 “我要告诉诸位,”他朝着无精打采、困惑不堪的陪审团大声吼着,“如果你们把这个人送上电椅,就是二十年来对司法和医学权威最严重的打击!这个起诉被告的案件,是检方如此聪明又如此谬误地设计出来的;是命运的巧合造成种种合理的间接证据,让这个可怜的糊涂虫陷入罗网。你们已经听过专家的证词,无论在什么位置,他都会出于本能用左脚踩灭燃烧的纸片,可是你们已经知道凶手是用右脚踩灭的;再者,那天晚上只有一个人进入那个房间。根据这种种情况,你们怎么能怀疑被告是无辜的?斯威特先生相当聪明,不过聪明得过了头。无论他找出多少专家提供反面的证词,我都要说,被告所请的主要辩护专家是纽约鼎鼎大名的马提尼大夫,他个人的清白、专业上的声誉,以及高深的专业知识,都绝不容检方污蔑! “陪审团的诸位绅士,无论表面的证据多么可鄙,无论检察官灌输的那套预先串通的想法多么狡诈,你们都无法昧着良心,宣告这个可怜、不幸的人有罪,强加于他一件从生理条件来说他不可能犯的罪,把他送上电椅受死!” 在陪审团历经六个半小时的商议之后,阿龙·道的案子被宣判了,他被起诉的罪名成立:有罪。 由于某些证据具有争议性,陪审团建议法官在判刑时能从宽考虑。 十天之后,阿龙·道被判终身监禁。 第十二章 余波 柯里尔后来的上诉被驳回,于是阿龙·道被粗壮的副警长戴上手铐,送往阿冈昆监狱开始服刑。除非他死去,否则法定刑期永远不会终止。 我们从缪尔神甫那儿得知了道的大致状况。依照惯例,道这次重新回到阿冈昆监狱,他过去服刑时的良好记录完全不算数,被视为新进犯人。他必须再次经历监狱里的阶级循环,才能恢复原来的地位,争取他可怜的“特权”。若是他还能幸存,且行为良好能获得管理员的同情,就能成为那个容纳失落灵魂的铁拳社会里有用的一分子。 一天接一天,一星期接一星期,时光不停地流逝,但哲瑞·雷恩先生脸上颓丧与悲痛的表情未曾稍减。我对他的固执感到意外,他拒绝回哈姆雷特山庄,坚持留在缪尔神甫家,白天在神甫的小花园里晒太阳,晚上偶尔陪缪尔神甫和马格纳斯典狱长聊天,而且不断设法向典狱长问起关于阿龙·道的情形。 那位老绅士正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这一点我始终看在眼里。可是他到底在期待什么,或者他待在里兹只是因为对道被定罪感到难以释怀,我却无法判断。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于是父亲和我也继续留在里兹。 一些和本案没什么关系的事情发生了。随着福塞特参议员的死,所有反对党的报纸开始揭发关于福塞特同党的搜刮恶行,使得福塞特医生的政治地位岌岌可危。福塞特谋杀案让约翰·休姆先前的疑虑一扫而空,他开始正面猛力攻击参议员在任期内的作为,采取最赤裸裸的揭发手段,显然对手的卑劣使得他心中毫无罪恶感。关于前参议员人格和政治生涯最下流的谣言,开始在城里流传,可以想见,当初调查参议员谋杀案所挖到的许多把柄,现在都被休姆和鲁弗斯·科顿拿出来,一件件回敬给敌对阵营,而且成效卓著。 然而福塞特医生不会轻易认输,他政治上的基本天赋、他成功的秘密反映在他报复的手段上。一位缺乏想象力的政治人物,可能会以谩骂来对抗休姆的恶意指控,但福塞特医生并不如此,对于所有的中伤,他始终保持尊严,报以沉默。 他唯一的回击,就是推举伊莱休·克莱竞选参议员。 我们依然留在克莱家做客,因此我有机会看到整件事情谨慎的运作过程。姑且不论雄厚的财力背景,伊莱休·克莱在提尔登郡形象良好。他热衷于慈善活动,是当地企业界中坚分子的领袖,在里兹商会的地位举足轻重,又是工人眼中仁慈的雇主——从福塞特医生的立场来看,实在是对抗改革急先锋约翰·休姆的最佳人选。 一天晚上,福塞特医生来访,和伊莱休·克莱关在房间里密谈了两个小时,我们才首次窥出医生心意的一些端倪。后来他们终于出来,福塞特医生如往常一样一脸油滑、献媚的表情,然后驾车离去。我们看到主人的脸上露出举棋不定的表情,但显得相当愉悦。 “你们绝对猜不到,”克莱先生说话的语调里透着一股惊奇,似乎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这家伙向我提出了什么要求。” “要求你去当他的政治玩具木马。”父亲慢吞吞地说,一副不以为然的姿态。 克莱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父亲淡然地说,“像他那种阴险的坏坯子,一定会有这个念头。他说了些什么?” “他希望我答应竞选参议员,接收福塞特的票源。” “你是他们那个政党的?” 克莱脸红了:“我认同他们的理念——” “爸!”杰里米吼道,“你该不会是要自讨苦吃吧?” “噢,当然不会,”克莱慌忙接腔,“不用说,我拒绝了他。不过这些先不提,他这次的严格标准倒是几乎说服了我。他说面对眼前的情势,为了本党的利益,需要一个清白而诚实的候选人——呃,就像我这样。” “那么,”父亲说,“有何不可呢?” 我们都睁大眼睛瞪着他。 “该死,”父亲低笑,满足地咬着雪茄,“克莱,你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我们已经看穿他的把戏,你就接受这个提名吧!” “巡官,可是——”杰里米的语调非常震惊。 “你别管这件事,小伙子,”父亲笑道,“难道你不希望有一个参议员爸爸吗?克莱,你想想看,现在我们两个都很明白,我们不可能逮到你的这位合伙人的任何把柄,他太精了。好吧,我们就和他玩玩,你接受他的建议,就变成他们一伙的了——明白吗?或许你甚至能弄到一些书面的证据,那可很难说,这帮聪明的家伙一旦被成功冲昏了头,往往会干出糊涂事。而如果你在投票之前能弄到证据,也还来得及在最后一刻退选,让你背后的支持者去收拾烂摊子。” “我不喜欢。”杰里米喃喃地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克莱焦虑地皱着眉头,“这个嘛——我不知道,巡官。这么做似乎太阴险了,我——” “当然,”父亲的口气像在做梦一样,“这需要勇气,但借着揭露这帮恶棍的罪行,你可以给自己和这个郡的公民带来很好的转变,成为一个真正的市民英雄!” “嗯。”克莱的眼睛开始发亮,“巡官,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也许你是对的。是的,我相信你是对的!我要试试看。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他我改变心意了!” 我按捺不住一股反对的冲动,那有什么好处呢?我茫然地摇摇头,对于父亲的计谋不敢过于乐观。在我看来,几个星期前,这个精明而野心勃勃的短须医生似乎就已经看穿了父亲的意图,怀疑父亲正在调查他在克莱公司的账目和档案。他可能知道克莱会拒绝竞选参议员的要求,知道父亲会力促他接受。或许这些理由太琐碎,但有一件事情很重要——这是从父亲那儿得知的——几乎从我们一出现,福塞特和克莱大理石公司之间的一切非法痕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表面上看来他安分得很。福塞特医生有可能是借着提名伊莱休·克莱,想把这个诚实的公民拖下水,或许还会拐骗他涉入一些不正当的阴谋,这么一来,就可以有效地永远堵住克莱的嘴,让他无法揭发匿名合伙人的不法勾当。 无论如何,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而且我想,或许父亲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便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 “这只是福塞特老套的诡计!”当克莱站起来正要走进屋子,杰里米嚷道,“巡官,你的建议恐怕不妥。” “杰里米。”他父亲神色尴尬地说。 “对不起,爸,可是我无法保持沉默。我要告诉你,如果你答应了,下场就是惹得一身腥。” “何不让我自己做决定?” “好吧,我就让你自己决定。”杰里米站起身来,“爸,那是死路一条,”他没好气地说,“不过到时候别怪我没告诉你。” 他匆匆和我们道过晚安,便大步走进屋里。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我在自己的餐盘里看到一张字条。 伊莱休·克莱脸色铁青。杰里米走了——那张语气不善的小字条上说,他去上工了,现在要去“为父亲照顾事业,我想他忙着从政都顾不上了”。可怜的杰里米!晚餐时他出现了,沉着脸一语不发。此后好几天,他都很少搭理我这位正需要鼓舞的年轻女性,她已经逐渐失去少女的清新气质,青春死亡的凄美足以引来诗人的哀叹。我甚至站在镜子前面审视自己的头发,当发现有一根开始泛灰时,当即扑倒在床上,希望自己从来没听说过阿龙·道、杰里米、里兹,以及美利坚合众国。 阿龙·道被审判并定罪后,随之产生的一个直接后果向我们袭来。我们始终和卡迈克尔保持联络,他可以提供一些关于福塞特医生的重要情报。但不知是这位联邦探员太过积极,或是福塞特医生的慧眼看穿了他的面具,还是他在审判中的证词引起了雇主的怀疑——也可能以上原因都有,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卡迈克尔忽然被开除了,福塞特医生没有说明原因。之后有一天早上,卡迈克尔来到克莱家,一脸的闷闷不乐,手上提着手提袋和行李,说要回华盛顿。 “工作只完成了一半,”他发着牢骚,“只要再过两三个星期,我就可以弄到所有的证据。现在我手上的证据还不够充分,不过我弄到了一些银行存款记录、作废收据的影印本,还有一长串匿名存款人的名单。” 卡迈克尔离去之前向我们保证,只要他把工作成果交给华盛顿联邦政府的上司,就可以采取必要的法律行动,惩罚提尔登郡的政治恶势力。当时我和父亲都觉得,福塞特的确棋高一着。我们的间谍被迫离开敌人的大本营,现在消息来源断绝了。 我反复思索眼前恶劣的处境,心情忧郁不堪。父亲整天发脾气。伊莱休·克莱忙着竞选事宜。杰里米则在他父亲的矿场用炸药采矿,无视残废和丧命的危险。此时,我忽然灵光一现,脑中浮起了一个念头:既然卡迈克尔走了,应该有人接替他的位置,我何不一试? 我愈想愈觉得这个主意不坏。福塞特医生对父亲来里兹的真正任务已经心里有数,这一点我是确定的。但是,女色当前,他显然难以自制,再加上我天真的外貌,我看不出他凭什么不会像很多其他更聪明的恶棍一样,掉进美人计的陷阱里。 于是,我瞒着父亲开始接近这位短须绅士。我的第一个行动就是选择某一天遇见他——喔,完全是凑巧! “萨姆小姐!”他惊呼,以鉴赏家的热切眼神仔细打量我——我已经为这次相遇精心打扮过,刻意显示出我的优点,“真是愉快的惊喜!我一直打算去看你。” “真的吗?”我淘气地问。 “喔,我知道我太怠慢了,”他笑着,用舌尖舔舔嘴唇,“不过——我现在要向你赔罪!小姐,请你和我共进午餐。” 我故作扭捏状:“福塞特医生!你的占有欲很强,对不对?” 他双眼发光,捻着短须。“远超过你所能想象到的程度。”他以低沉而亲密的语调说着,然后牵起我的手轻轻一捏,“我的车在这儿。” 于是我叹了口气,让他扶我上车,还看到他在我身后朝着那个面容凶恶的司机路易斯使了个眼色。车子开到公路旅馆——就是我和父亲几个星期前与卡迈克尔碰面的那家——我想旅馆老板认出我来了,他暧昧地看了我一眼,极其恭敬地带我们到一间私人用餐室。 我原以为自己必须扮演维多利亚时代小说中的女主角,为维护自己的名誉而战,幸好最后失望了。福塞特的举止显示出他是个有魅力的主人,我对他的评价因而提高了一些。他并不粗鲁,想必他是把我当成一个年轻、新鲜的潜在猎物,不想因为太急而吓跑我。他让我享用了一桌精致的午餐和风味绝佳的葡萄酒,隔着餐桌握了我的手一下,然后就送我回家,言谈间没有说错一句话。 我扮演心慌的少女,焦急地等待着。我没有错估我的“情人”,几天之后的晚上,他打电话邀请我到城里的剧院——有家公司要演出舞台剧《康蒂坦》,他觉得我应该会想看。我已经看过六次《康蒂坦》了——好像无论是大西洋此岸或彼岸,每个献殷勤的男人都会觉得,这出萧伯纳的剧作是风流韵事的序幕。尽管如此,我还是娇声说道:“噢,医生,我从没看过这部戏,真的很想看!听说很震撼人心呢!”——这完全是胡扯,因为和当代那些更有震撼性的剧作比较起来,这部戏温和得就像是春日夜晚——他听了低声笑起来,答应次日晚上来接我。 戏显得平平淡淡,但我的男伴表现得无懈可击。来看戏的人很多,都是里兹最知名的人物。太太们打扮得珠光宝气,先生们则多半有着松弛的红色下巴,双眼透出政客的狡猾。福塞特医生如影随形般徘徊在我四周,然后故作不经意地建议“大家”到他家喝杯鸡尾酒。哈!我佩辛斯真是冰雪聪明,完全被我料中——我摆出疑惑的表情。这样妥当吗?我是说——他中气十足地笑起来,当然妥当!为什么,亲爱的,令尊不可能提出反对意见的??我叹了口气,扮出的表情活像个愚蠢的女学生做了一件非常淘气的事情。 然而,这个夜晚并不是没有危险。大部分的人在一路上逐渐散去,等我和医生抵达他那栋大而幽暗的房子时,一大群人居然只剩下两个——他和我。我承认,当他替我打开前门,我踏入那栋上回里面躺着一具尸体的房子时,内心的确隐隐有些不安。比起眼前真实的危险,我更害怕之前的那个死人。经过参议员的书房时,我注意到里面的陈设都被重新布置过,一切命案的痕迹都已经抹去,不禁松了口气。 结果我这次来访,最大的收获就是让福塞特医生放松了戒心,而且挑起了他的胃口。他不断说服我,找各种借口给我灌鸡尾酒,不过我可是上过大学的,学会控制酒量是必修课程。他一定很惊讶我的酒量这么小,没注意到我很努力装出喝醉的样子。于是他卸下了绅士的面具,再度恢复本来面目。他把我扶到躺椅上,熟练之极地开始跟我亲热。我既要发挥优雅舞者的灵巧,又得展现如哲瑞·雷恩般的表演天赋,以防止自己吃亏或被揭穿。虽然好不容易才得以挣脱他的怀抱,不过我还是很得意:不但能拒绝他的进攻,同时还让他保持对我的兴趣。看得出来,他盼望着要好好享用我这道可口佳肴。我心中猜想,他的乐趣有一半就来自这种期待心理。 既然攻破了他的防线,我也就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我愈来愈频繁地造访福塞特的老巢,而且的确,他求爱的热烈程度也与此成正比。自阿龙·道入狱服刑以来,这种冒险生活持续了一个月。而在这险象环生的一个月中,我还要面对父亲不时发出的质疑和杰里米怒火冲天的占有欲。小伙子气恼得很,有一回他不满意我在城里认识了一个“朋友”的说辞,就偷偷跟踪我,害我活像水里的鳗鱼,东躲西溜才终于甩掉他。 我还记得那是星期三晚上,机会终于来了。我比相约的时间提早来到福塞特家,当我踏上他诊疗室隔壁那间私人书房的地板时,发现他正在研究一个东西——那非常特别的东西就放在书桌上。他抬头看见我,暗暗地诅咒了两句,随即摆出笑脸,同时飞快地把东西收进上层抽屉。我使尽浑身解数才没露出痕迹。那是——啊,太难以置信了!然而我的确亲眼看到了。总算出现了,不可思议,总算出现了。 那晚走出房子时,我兴奋得直发抖。他连惯常的求爱都表现得草草了事,因此我抗拒起来不必像往常那么辛苦。为什么?毫无疑问,他的心思都被放在书桌上层抽屉里的那个东西占满了。 因此,我没有走向车道上停车的位置,而是蹑手蹑脚地绕过屋侧,来到福塞特书房的窗边。如果到目前为止,我屡次造访的目的都告落空——那么这次或许有可能弄到一些致命的文件——我相信这次的收获之大将远超过我所能梦想的程度。我的目的不是文件,而是更重要的东西,重要得让我猛咽口水,喉咙发干,而且心跳声大得让我担心福塞特医生隔着墙都能听见。 我把裙子提到膝盖上,攀住一棵坚硬的葡萄藤,爬到一个可以看见书房内部的位置,心中暗暗感谢诸神赐给我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的视线越过窗台往里窥探,福塞特正在书桌前。我得意得几乎要尖叫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一把我打发走,就立刻跑回去研究抽屉里的东西。 他坐在那儿,瘦削的脸因愤怒而变得铁青,短须根根怒张,手上紧握着一个东西,用力得几乎要将它捏碎。那是什么?一封信——不,是一张短笺!正摊在他面前的书桌上。他猛地一把抓起来,表情骇然地读着,很可怕,吓得我在葡萄藤上失去了平衡,砰的一声掉到地上,动静之大连坟墓里的死人都能被吵醒。 他一定是闪电般跳离椅子,冲到窗前。接下来我只知道自己趴在地上,抬头看到他的脸出现在窗户前,吓得我完全动不了了。他的脸就像那天晚上一样黑,我只看见他的嘴唇扭曲着不断怒骂,而且猛捶着窗户,几乎要把窗户敲烂了。恐惧让我重新生出力气,我爬起来,像一阵风跑下小径,隐隐听到他乒乒乓乓地跑上车道,在我的后面冲过来。 他大喊:“路易斯!抓住她,路易斯!”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那名司机,他阴阴地笑着,长臂一伸。我踉跄着朝他身上一倒,差点儿晕过去,他的手像铁钳般迅速抓住我。 福塞特喘着粗气跑上来,紧紧抓着我的手臂,我痛得大叫起来。“你就是间谍,原来如此!”他喃喃说道,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我,“差点儿吓住我了,你这小恶魔。”他抬头朝司机简短地说,“走开,路易斯。” 司机答道:“是,老板。”随即没入黑暗中,脸上还挂着那个阴冷的微笑。 我吓傻了,在福塞特医生的手里缩成一团,又眩晕又害怕,心脏狂跳,而且一阵恶心反胃。我记得他邪恶之极地摇摇我,在我耳边说着一堆难听的话。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球暴突,因激动而闪烁着,那是谋杀的狂热?? 我记不清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是我挣脱了他的掌控,还是他主动放了我。唯一记得的是,接下来我在柏油路上跌跌撞撞地跑着,晚礼服不断绊到后跟,福塞特的手指像烙铁般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了红印。 过了一会儿我停下来,靠在一棵黑漆漆的老树下休息。微风吹凉了我发烫的脸颊,我羞辱而放肆地流下苦涩的泪水,忽然强烈地思念起父亲。侦探!我泪流满面,不断抽泣着,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坐在壁炉边织毛衣??然后我听到汽车的声音,它正沿着路缓慢驶近我。 我紧靠在树上,屏住呼吸,再度恐慌得全身僵硬。会不会是福塞特医生追过来,要彻底实施他眼中可怕的威胁? 车前灯绕过弯道,进入我的视线。车开得很慢,开车的人似乎犹豫着??然后我歇斯底里地大笑着跑到路中央,像个疯婆子挥舞着手,尖叫道:“杰里米,噢,亲爱的杰里米!我在这里!” 我第一次感激上帝创造了忠实的情人。杰里米跳下车,用双臂抱住我。看到他那张亲切熟悉的脸,我高兴得任他亲吻。他擦干我的泪水,扶着我上车坐在他旁边。 他也吓坏了,因此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问题,这一点让我更加感激他。不过我猜想,他一整晚都在跟踪我,看着我进了福塞特医生的屋子,便整夜在外面的路上等着我出来。他听到院子里的那阵骚动,正寻声跑上车道时,我刚好已经逃走,而福塞特医生也已经回屋子里了。 “杰里米,你刚刚做了什么?”我紧挨着他宽阔的肩膀,颤声问道。 他的右手放开方向盘,痛苦地吮着手指的关节。“揍了他一拳,”他简短地说,“只是运气好。然后有个怪胎跑来,大概是他的司机,我们小小打了一架,没打多久。我运气好——那家伙根本是只野兽。” “杰里米宝贝,你也揍了他吧?” “打烂了他的下巴,”杰里米迅速回答道。然后,他从原先打斗的喜悦之中回到现实,一脸阴郁,专心盯着前方的路,无视我的满腔爱意。 “杰里米??” “呃?” “你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谁——我?我算什么?佩蒂,如果你要跑进福塞特那种恶棍的手掌心,那是自寻死路。只有我这种该死的傻瓜才会插手,你真该感谢我!” “我觉得你很可爱。” 他沉默不语,于是我叹了口气,看着前方的路,要杰里米开到山上的缪尔神甫家。突然间,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些成熟的建议,也渴望能看到哲瑞·雷恩那张和蔼而睿智的脸。我所得到的情报??他一定会很有兴趣。我确信这就是他留在里兹的理由。 杰里米把车停在缪尔神甫家那面玫瑰怒放的石墙和小门的前面,我看见整栋房子是黑的。 “看起来好像没人在家。”杰里米咕哝着。 “唔,亲爱的!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去确定一下。”我疲倦地下车,爬上门廊,按了门铃。出乎意料的是,门后小厅的一盏灯亮了,一位小个子的老太太伸出头来。 “晚上好,小姐。”她说,“找缪尔神甫吗?” “不算是,雷恩先生在吗?” “噢,不在,小姐。”她压低嗓子,严肃地说,“小姐,雷恩先生和缪尔神甫到监狱去了,我是克罗西特太太——偶尔碰到这样的情形,我会过来照顾一下。神甫不喜欢??” “去监狱了!”我叫起来,“三更半夜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叹着气说:“小姐,今天晚上有死刑。据说是纽约的流氓,好像叫什么斯卡尔齐,反正是个外国名字,缪尔神甫得去替他做临终仪式。雷恩先生跟着一起去担任死刑证人。他想看看死刑执行过程,马格纳斯典狱长就邀请他过去。” “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可以进去等吗?” “你是萨姆小姐吧?” “是的。” 她的老脸一下亮了起来。“赶快进来吧,萨姆小姐,还有你的那位绅士朋友。这些死刑,通常都是在十一点举行,每到这个时候,我——我实在不喜欢一个人独处。”她微微一笑,“他们监狱里很守时的。” 虽然她很好心,不过我实在没心情听这些关于死刑的话题,于是我把杰里米叫来一起进入神甫的小起居室。克罗西特太太想跟我们聊天,不过碰了三次钉子后,就叹着气走开了。杰里米病态地盯着壁炉,我则病态地盯着杰里米。 我们就这么坐了半个小时,才听到前门猛然关上的声音。没多久,缪尔神甫和雷恩先生脚步沉重地走进来。老神甫汗水淋漓的脸上一片死灰,因痛苦而扭曲着,粗短的手上如常紧握着一本簇新的袖珍本祈祷书。雷恩先生眼神呆滞,全身僵直,震惊得好像刚刚见到地狱一样。 缪尔神甫默默地向我们点点头,一语不发地坐进扶手椅。老绅士则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晚上好,克莱??佩辛斯,”他以低沉而紧绷的语调说,“你们来这儿有什么事?” “噢,雷恩先生,”我叫着,“我要告诉您一个可怕的消息!”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亲爱的,可怕?再糟也不可能比——我刚刚看到一个人死在我面前,真是无法想象,居然那么简单,那么残忍,又那么冷静。”他颤抖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坐进我身边的一把扶手椅,“佩辛斯,你的消息是什么?” 我像抓住救生圈一般紧握着他的手:“福塞特医生收到了另外一截小木盒。” 第十三章 一个人的死 数周之后,我才知道一个对我或本案中的其他人都没有意义,和道、福塞特兄弟或范妮·凯瑟也都完全不相干的人,是如何在那天夜里死去的。然而,即使他的生命如此卑微、他的死亡如此可悲,这件事却不单影响了道、福塞特医生、范妮·凯瑟,甚至也同时影响了其他人。如果不是他的死确定了一些事实,某些疑点一定还停留在黑暗中,永远也无法获得澄清。 老绅士后来告诉我,那段住在缪尔神甫家无望等待的时间里,他听说有个叫斯卡尔齐的人即将被处死。斯卡尔齐是黑社会的一分子,以暴力为生,也因暴力而死,他的消失将是其他人的福祉。那一阵雷恩先生无聊得发慌,也或许是向来性情温良的他过惯了太平日子,不免产生好奇心,便在死刑实施之前一个星期询问马格纳斯典狱长,可否让他去当死刑见证人。 之前他们已经谈过关于电刑的事情,所以老绅士对于这方面也略知一二。“监狱中向来纪律严明,”典狱长表示,“这是必须的。不过死刑过程非常残忍。当然,死刑犯住在隔离囚室里,不过监狱里私下的消息流传远比你想象的要快,而且其他犯人显然对他们黑话里所谓‘死亡之屋’的事情极度敏感。因此我们在死刑执行时,会特别加强警戒,因为这段短短的时间,整个监狱会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暴力气氛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说实在的,我们真得小心防范。” “我可不会嫉妒你的工作。” “您当然不会,”马格纳斯叹着气,“无论如何,每次执行死刑的时候,我都规定同样的一组人员负责值勤——当然,偶尔会有人因为生病或其他原因而无法上班,我们就得找人代班,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 “为什么要这样呢?”雷恩先生好奇地问。 “因为,”典狱长严厉地说,“我希望死刑由经验老到的人来执行。你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们从平常负责晚班的警卫中,挑出七个人来负责这项任务,另外两名监狱医生也是如此。事实上,”他一脸自豪,“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这套方法相当科学,从来没出过任何麻烦,因为这些警卫都经过千挑百选,而且轮班的人都是固定的——比方说,我从来不会把值白班的人调来值晚班。他们都非常负责,遇到紧急事件时,也都知道该怎么处理。好啦!”马格纳斯目光锐利地看了雷恩先生一眼,“您想当斯卡尔齐死刑的见证人,是吧?” 老绅士点点头。 “您确定吗?您知道,那可不是件愉快的事,斯卡尔齐也不是那种坦然以笑容面对死亡的人。” “那会是个经验。”哲瑞·雷恩先生说。 “好吧,”典狱长淡淡地说,“既然您想去,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法律规定典狱长可以邀请‘十二位成年的良好公民’——当然,都是和监狱毫无关联的公民——来见证死刑。如果您希望有这个经验的话,我会把您安排进去。请记住我的话,这会是个难忘的经验。” “太可怕了,”缪尔神甫不安地说,“上帝知道,我得花多大力气才能强迫自己去,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习惯这种——这种泯灭人性的事情。” 马格纳斯耸耸肩:“我们大多数的人都有相同的感觉。看多了之后,偶尔我还会产生怀疑,自己真的相信死刑的必要性吗?等到亲身面对,你才会发现负责取人性命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即使那是一个邪恶的生命。” “可是责任不在你,”老绅士说,“追根究底,责任在于州政府。” “可是我是下令按下电刑按钮的人,这很不一样。据我所知,曾经有一位州长每逢执行死刑的夜晚,就会跑出州长官邸,因为他无法承受那种压力??好吧,雷恩先生,我会替您安排的。” 于是,当我在星期四晚上拜访福塞特医生而饱受惊吓之际,雷恩先生和缪尔神甫正待在监狱的巨大石墙里面。缪尔神甫忙着做临终祷告的事,一早就出发了;雷恩先生则在接近十一点的时候独自抵达监狱,由一名警卫陪同进入行刑室,也就是“死亡之屋”。那是栋盖在监狱角落远离其他大楼的低矮建筑物,几乎可以说是监狱中的监狱,雷恩先生被它诡异而病态的气氛弄得神经紧张。而死刑执行室则空荡单调,只有两排像教堂长椅的座位,以及电椅。 很自然地,他的注意力马上被蹲踞在室内的那件笨重而丑陋的死亡武器所吸引。意外地,他发现它比预期中的小,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可怕。空荡的皮带从椅背、扶手、椅脚松垂下来,椅背之上的一个装置,使人联想到美式足球员的金属头盔。此刻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无害,而且古怪得不像是真的。 他坐在硬长椅上,环视四周,其他十一个证人都已经就座。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看起来都很烦躁不安,脸色苍白,没有人交谈。他很惊讶地发现,一向脸色红润的鲁弗斯·科顿坐在第二排。这位个子矮小的老政客脸色蜡白,两眼微微发亮。哲瑞·雷恩显得比较平静,靠在椅子上冷眼看着周围。 房间的一侧有扇小门,他知道那是通往停尸间的门,心中推想着,州政府绝对不会让死刑犯有任何复活的机会,只要医生宣布犯人在法律上已经死亡,尸体马上就会被推进隔壁进行检验,以摧毁任何奇迹般的生命迹象。 长椅对面有另一扇嵌着铁钉的暗绿色小门,他知道,那儿通往一道走廊,是犯人此生踯躅走过的最后一段旅程。 这扇门现在开着,一群人脸色凝重地列队走进来,他们的脚步在硬地板上敲出空荡的回音。其中两个人提着黑皮包——他们是监狱医生,法律规定他们必须参与全部过程并宣布犯人死亡。另有三个衣着朴素的人,后来哲瑞·雷恩知道他们是法院人员,依法必须出席监督死刑的执行。此外,还有三名监狱的警卫——身穿蓝色制服,面带冷酷的表情。此时,老绅士才第一次注意到房间的一角有个凹进去的小室,里面站着一个体格高大、看起来已过中年的男子。他正在检查凹室的一些电子设备,脸上显得严肃、迟钝,毫无表情,几乎接近愚蠢。死刑执行官!直到此刻,哲瑞·雷恩才猛然想起眼前的这一切最终所代表的残酷意义,心跳不禁加剧,觉得喉头发紧,难以呼吸。这个房间不再是虚幻不实的了,它带着邪恶的气息,仿佛有幽灵活生生在其中游走。 模糊间,他看了一下表,时间是十一点零六分。 刹那间,每个人都身体僵直,室内变得一片死寂。绿色的小门外传来一阵刺耳的脚步声,刮着每个人的神经,大家握紧长椅的边缘,全身紧绷地倾身向前。伴随着脚步声而来的声响,令人背脊发凉:有低低的细语,有喑哑的悲泣,而盖过这一切的声响,宛如预报凶讯的死亡女妖所发出的凄厉号哭,那是外面死亡长廊两边的死囚们所发出的模糊的狂野嘶吼,他们目睹同伴拖着蹒跚、迟疑、畏缩的脚步,走过最后一段长路,即将迈向来世。 脚步声愈来愈近,然后门无声地荡开,他们看到?? 马格纳斯典狱长的脸冷淡而灰暗;缪尔神甫佝偻着背,半迷糊地一路喃喃念着祷告词;最后是四名警卫。所有的人都到齐了,门又荡回去关上??主角暂时不见人影,然后他出现了,其他的人就像幽灵一般悄然消退。 那是一个憔悴的瘦高男子,皮肤黝黑,一张带掠夺性和嗜血意味的麻子脸,膝盖微微弯曲。两名警卫从腋下搀着他。他灰白泛紫的唇间衔着一支点燃的香烟,脚上趿拉着拖鞋,右边的裤管从膝盖到裤脚撕开一条裂缝,松松地悬着。他的头发剃短了,没有刮胡子??水晶般的双眼空洞无神,毫无生气,视线散漫地在长椅上的众人间穿梭。警卫们就像操作木偶般摆布他,猛扭、轻推、低声地下命令?? 真是难以置信,他坐在电椅上了,头垂在胸前,嘴里还在抽烟。七名警卫之中的四名,像熟练、精确的机器人跃上前去,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一个跪在死刑犯面前,迅速系好他脚上的皮带;第二个把他的手绑在电椅的扶手上;第三个把沉重的粗皮带缠住他的身体;第四个抽出一块深色的布条,紧紧地蒙在那个男人的眼睛上。然后,他们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向后退。 房间里悄然无声,死刑执行官悄悄走出凹室,跪在死刑犯的前面,长长的手指开始调整死刑犯右脚上的一个东西。当执行官站起身之后,哲瑞·雷恩才看见,他把一个电极扣在死刑犯光裸的腿上。执行官又迅速绕到电椅的背后,把金属头盔戴在那个人的头上,动作极其熟练。一切完成之后,斯卡尔齐就像地狱里的雕像,一晃一晃地等待着?? 死刑执行官无声无息地走回凹室。 马格纳斯典狱长手上拿着表,沉默地站在旁边。 缪尔神甫靠在一名警卫身上,无言地画着十字。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不动。这时,或许是受到神灵的感染,斯卡尔齐突然震颤起来,点燃的香烟从死灰的唇间掉落,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仿佛失落的灵魂死亡时的呼声。那声音在隔音的房间里回荡,然后逐渐消逝。 典狱长的手臂挥起又放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弧。 哲瑞·雷恩坐在座位上,两眼看着执行官套着蓝色制服的左臂猛然按下凹室里的一个开关。雷恩突然被一种无以名状的冲击声压得喘不过气来,觉得呼吸困难,心脏狂跳,喉间嘶嘶地猛喘着。 一时间,他以为那种仿佛来自第四空间的撞击,是他的心跳所引起的,后来他才知道并非如此。那是强劲的电流涌出、传至电线所引起的声响,而他的皮肤当即感觉一阵刺痛。死刑室炫目的灯光忽然暗了下去。 执行官按下按钮的同时,电椅上的人往前一挣,似乎想挣开身上缚着的皮带。一缕灰色烟雾从金属头盔里飘出来,他绑在扶手上的手慢慢转红,又逐渐转白。脖子上的青筋像黑色绳索暴突,突然转为丑陋的铅灰色。 斯卡尔齐现在直挺挺地坐着,好像立正的人一般。 灯光再度亮起来。 两位医生走上前去,一一把听诊器放在电椅上的那个人的胸前,然后往后退了几步,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比较老的那位——一个双眼冷漠的白发老头儿——默默地比了个手势。 死刑执行官的左臂再度往下按,灯光又暗了下去?? 医生们第二次检查过犯人后,再度往后退。老医生按照法律要求低声宣告:“典狱长,我宣布这个人已经死亡。” 那个躯体垮塌了,放松了,抵在电椅上。 没有人敢出大气。通往隔壁停尸间兼尸检室的门打开了,一辆白色的推车被推进来。 哲瑞·雷恩木然地看看他的表,十一点十分。 而斯卡尔齐已经死了。 第十四章 第二截木盒子 杰里米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缪尔神甫沉默地坐在一旁,好像陷入无知觉的状态。我很确定他什么也没听到,因为他的视线始终木然地停留在远处。 雷恩先生眨眨眼睛,缓缓地说:“佩辛斯,你怎么会知道福塞特医生收到了另外那截木盒子?” 于是我详细告诉了他那天晚上的冒险故事。 “你看到它放在福塞特医生的书桌上,看得有多清楚?” “就在我的正前方,不会超过十五英尺。” “它看起来和福塞特参议员书桌里的那截一样吗?” “不,我敢确定不一样。这一截木盒子的两端都被锯掉了。” “哈!那就是中间那一截了。”他喃喃说道,“亲爱的,你这次看到的木盒的表面有什么字吗?就像福塞特参议员的那一截上面有HE之类的?” “雷恩先生,我好像记得上面有什么字,可是太远了,没看清楚。” “太可惜了,”他沉思着,身体一动也不动,然后倾身向前拍拍我的肩膀,“亲爱的,不错的夜间工作。到目前为止我还不太明白??或许该让克莱送你回家了,这么折腾下来也够你受的了。” 我们的眼神交会了。缪尔神甫正在椅子上微微发出呻吟,嘴唇颤抖着。杰里米则凝视着窗外。 “您认为——”我慢慢地说。 他虚弱地笑了笑:“亲爱的,我一直那么认为。现在别担心了,晚安。” 第十五章 脱逃 次日是星期四,天气晴朗,想必会很暖和。父亲穿上我在里兹市坚持为他买的那件亚麻套装,看起来潇洒得很。不过他一直发牢骚,说什么他又不是“百合花”——不管那指的是什么——而且整整半个小时都拒绝踏出克莱家半步,怕被熟人撞见。 那天的一些小细节——或许最重要的是,我们注定要待在里兹——有如照相般清晰。我记得还为父亲买了一条漂亮的橘色领带,只要对色彩有点儿鉴赏力的人都会知道,那领带配上亚麻套装简直是完美的组合。我替他打上领带,他不断地抱怨,沮丧极了,不知情的人见此情景,会以为他是犯了罪的通缉犯,或他穿着的是一件囚衣。可怜的爸爸!他真是无可救药的保守,这让我更乐于把他打扮得好看一点儿——对这个出于关爱的举动,他恐怕完全不会领情。 “我们去山上逛逛。”我建议。 “穿着这身怪衣服?” “当然!” “你休想,我才不去。” “噢,去嘛,”我说,“别那么老古板,今天天气这么好。” “门儿都没有,”父亲低声吼着,“何况,我——我不太舒服,左腿又犯风湿病了。” “山上的这种干爽空气会让你犯风湿病?瞎说!我们去找雷恩先生,可以让他看看你的漂亮新衣服。” 于是我们一路散步过去。我在路旁采了一把野花,父亲也忘了他身上的衣服所带来的不安,逐渐变得愉快起来。 我们发现老绅士坐在缪尔神甫的门廊上,正专心地看书,而且——惊奇中的惊奇——他身上穿着亚麻套装,系着一条橘色领带! 他们眼对眼互相瞪着,活像两个上了年纪的博·布鲁梅尔。然后父亲一脸羞赧,雷恩先生则轻声笑了起来。 “巡官,货真价实的时尚风格,我看是受了佩辛斯的影响。萨姆,太好了,你的确需要一个女儿。” “我刚刚习惯这身衣服,”父亲喃喃说道,“好吧,至少我找到伴儿了。” 缪尔神甫走出来,热情地欢迎我们——他还没从前一夜的经历中恢复过来,依旧一脸苍白——于是我们都坐了下来。亲切的克罗西特太太端着托盘出来了,上面放着冷饮,显然没有含酒精的饮料。雷恩先生说话时,我凝望着闲云点缀的天空,避免去看屋旁阿冈昆监狱高大的灰墙。这是晴朗的夏日,但那面灰墙之内永远只有荒凉的严冬。我很想知道阿龙·道怎么样了。 时间悄步推移,我坐在摇椅上沉浸于自己的冥想中,忘我地注视着美丽的蓝天,思绪不禁转移到前一夜发生的事情上。 第二截木盒——到底预示着什么呢?显然它对艾拉·福塞特医生有特别的意义:他脸上那种残酷的表情,并不是出于茫然的惶恐,而是明白某种含义的反应。这截木盒怎么会落入他的手中?是谁给他的??我猛然坐直了身子,会是阿龙·道寄去的吗? 我又往后一靠,陷入深深的迷茫中。这么一来,所有的事实构架就得重新建立了。道已经坦承,第一截木盒是他寄去的,而且可以推断,木盒是他在监狱的木器部做的。难道他又做了第二截木盒,通过监狱里特殊的地下渠道,寄给第二个被害人吗?我脑中一团乱麻,心跳得像大锤子在敲打。可是这太反常了,阿龙·道并没有杀害福塞特参议员啊??我真是被搞糊涂了。 刚过十二点半,我们的注意力忽然被监狱大门吸引住了。在这之前一切如常——武装警卫在墙上来回踱步;丑陋的岗哨亭里一片平静,若不是从里面伸出来的枪口微微闪着亮光,看起来好像根本没人。不一会儿出现了一些小骚动,无疑有不平常的状况发生了。 我们都坐直起来。他们三个人停止了谈话,一齐注视着监狱大门。 大钢门从里面打开了,一名蓝制服警卫走出来,身上配着手枪,手里还有来复枪。然后他往后退,背对着我们,大叫着什么。一群人成两列纵队走出来,那是囚犯??他们沿着泥巴路走着,每个人都拿着十字镐或大铲子,头抬得高高的,像焦躁的狗一样嗅着清新的空气。他们的服装一致——深色防水靴,起皱的灰色裤子和外套,里面是栗色粗布衬衫。总共有二十名囚犯,显然是要去山丘另一边的森林修路或筑路。随着警卫的一声大喝,领头的人笨拙地向左转,带着纵队逐渐走出我们的视线。第二个武装警卫走在后面,第一个警卫则跟在两列纵队的右边警戒着,不时大声下令,最后二十二个人都看不见了。 我们又坐回去,缪尔神甫如做梦一般说:“对这些人来说,这简直是天堂。虽然工作很繁重、很累人,可是就像圣哲罗姆说的:‘不断地工作,恶魔就永远不会有机可乘。’而且这样就有机会跨出监狱大门,所以他们非常喜欢筑路工作。”神甫说着叹了口气。 恰好过了一小时零十分钟之后,事情就发生了。 克罗西特太太准备了简单的午餐,我们刚吃完,轻松地回到门廊上时,监狱的围墙里又出现了情况,再度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一切谈话也戛然而止。 墙上的一名警卫突然停下步子,专心地凝视着下方的庭院,好像正在听什么。我们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突然听到那个声音,我们都不禁一震,瑟缩了一下。听起来粗鲁、尖锐、冷酷——那是一阵又长又刺耳的铃声,回荡在四周的山间,然后仿佛死神的呻吟逐渐消失。接着响起另一声、再一声、又一声,最后我掩住耳朵,几乎要尖叫起来。 铃声第一次响起时,缪尔神甫握紧椅子的扶手,脸色比他的衣领还要白。 “大钟响了。”他喃喃说道。 我一动也不动地听着这串恶魔交响曲,雷恩先生突然问道:“失火了?” “有囚犯越狱了。”父亲低声喊着,舔舔嘴唇,“佩蒂,进屋里去——” 缪尔神甫凝视着监狱的围墙。“不,”他说,“不,越狱??天父慈悲!” 我们一起跳起来冲下花园,靠在玫瑰盛开的石墙上。阿冈昆监狱的围墙好像也被警铃震住了,警卫紧张地站在那儿,狂乱地四处张望,手上的枪高举着——颤抖、迟疑,但已经准备好要应付任何突发情况。然后钢门再度向里面打开,一辆马力十足的汽车满载着身穿蓝色制服、手持来复枪的人员,声势浩大地冲出来开上马路,朝左边全速飞驰,很快就看不见了。紧接着,一辆又一辆,总共有五辆车开出来了,满载着人,个个全副武装,张牙舞爪地要去追赶什么。我注意到第一辆车上有马格纳斯典狱长,他坐在司机旁边,脸色苍白而凝重。 缪尔神甫喘着气开口道:“失陪了!”然后提起他的法衣下摆,匆匆跑向监狱大门,卷起一阵烟尘。我们看到他奔向门口的一群武装警卫,停下来和他们交谈。他们往左比画着,从那个方向看去,远远地,在监狱下方的山脚,覆盖着稠密的森林。 神甫迈着迟缓的步伐回来了,垂头丧气,一脸绝望。 “怎么了,神甫?”我急急问道。他正踏进门走过来,双手胡乱拍着袍子上的尘土。 他的头没有抬起来,我似乎看到他脸上有迷乱、痛苦,以及无以名状的愤慨之色,好像突然之间他的信心崩溃了,承受着毕生从未有过的心灵创痛。 “一个筑路队的犯人,”他双手发抖,结结巴巴地说,“在工作时利用机会逃走了。” 雷恩先生专注地看着山丘:“那是——” “是——”神甫的声音颤抖,然后抬起头,“是阿龙·道。” 我们都愣住了,至少我和父亲都震惊得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阿龙·道脱逃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看了老绅士一眼,不知他事先有没有预料到。他雕像般轮廓分明的脸上一片镇静,仍然全神贯注地看着远方的山丘,好像一位沉醉在美丽夕阳中的艺术家。 我们整个下午都在缪尔神甫家等着,除了等待,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大家都没怎么开口,也无心谈笑。缪尔神甫好像又陷入昨夜的恐怖气氛中,而我也的确感到死亡的阴影悄悄潜入门廊,甚至感觉自己宛如置身于那个不祥的死刑执行室,看着斯卡尔齐拼着最后一口气想挣脱皮带。 整个下午,只见人群犹如蚂蚁般在监狱内外奔忙,我们都震惊得不知所措,只能静静旁观。老神甫几度匆匆赶去监狱打听消息,但每次都没带回来新情况,道依然不知所踪。警卫已经在乡野间展开搜索,所有邻近的居民都已被通知,警铃也不断地重复响起。至于监狱里,我们听说已经进入最高戒备状态,所有的囚犯都被赶进牢房,锁在各自的囚室中,一律不准踏出牢房半步,直到捕获逃犯为止?? 下午稍早的时候,我们看到筑路队回来了,他们在六名持枪警卫的威吓下,一个个前后保持一定的距离前进。我木然地数着,总共只有十九个人。不久,他们就消失在监狱的庭院中。 到了傍晚,出去搜索的汽车一一开回来了。马格纳斯典狱长坐在第一辆车里。当车上的人疲倦地拖着步子下车走进大门时,我们看见他向一名警卫威严地下命令——缪尔神甫说,那是警卫长——声音很低。然后,他迈着疲惫的脚步,朝着我们走过来。他缓缓爬上台阶,不断喘着气,矮胖的身影看起来疲倦不堪,脸上沾满了汗水与尘土。 “唉,”他长叹一声,坐进一把扶手椅,“那个人真是个祸害。雷恩先生,您对您钟爱的阿龙·道有什么看法呢?” 老绅士说:“典狱长,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为了自己从没犯过的罪而必须在牢里度过余生,那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缪尔神甫低语道:“马格纳斯,没消息吗?” “没有,他就好像钻进地洞里消失了。我敢说——他一个人绝对办不到,一定有同伙,否则我们早就逮到他了。” 我们静静坐着,没有人开口。然后,一队警卫走出监狱大门,朝着我们走过来,典狱长赶忙说:“恕我冒昧,神甫,我得向你请罪。我刚刚下令要进行侦讯,而且打算就在这儿进行——你的门廊。我不想在监狱里做这些事,以免打击士气??你不介意吧?” “不,不,当然不介意。” “马格纳斯,你有什么计划?”父亲咕哝道。 典狱长一脸冷酷:“我怀疑事情不简单。以往大部分的越狱者都是在监狱里动手脚——由其他犯人帮忙偷偷进行,这类越狱最后几乎都会失败。无论如何,越狱相当少见,过去十九年有过二十三次企图越狱的事件,其中只有四次越狱者没被抓回来。因此犯人如果想逃走,最好有把握能成功,一旦失败的话,他就得付出很大的代价——他会失去绝大部分的特权,下场很悲惨。不,我对这次的看法是——”他停下来,嘴巴抿得紧紧的,此时那群警卫走到了缪尔神甫家的台阶下,立正站好。我注意到其中两个没带枪,而其他警卫包围着他们的样子让我不寒而栗。 “帕克!卡拉汉!过来。”马格纳斯典狱长暴喝道。 那两个人不情不愿地往前踏上台阶,沾满尘土的脸上一片苍白,都很紧张,其中一个——帕克——恐惧得下唇不断颤抖,哭得像个挨骂的小孩。 “这是怎么回事?” 帕克吞了一小口唾沫,然而开口的是卡拉汉:“典狱长,他趁我们不注意逃走了。你也清楚,我们在这儿的八年中,从来没有一个筑路队的犯人敢逃跑。当时我们坐在石头上监视着他们干活,道在离马路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挑水,忽然间他就丢下水桶,飞快地跑进树林。帕克和我——我们大喊要其他人待在马路上,然后跟在他后面追。我开了三枪,可是我猜我——” 典狱长举起手,卡拉汉停住了。 “戴利,”马格纳斯平静地对台阶下的一名警卫说,“你有没有按照我的吩咐检查那边的道路?” “报告典狱长,有的。” “发现了什么?” “我在离道逃进树林处二十英尺的一棵树上,找到了两颗弹头。” “在马路的同一边吗?” “报告典狱长,是在马路的另一边。” “那么,”马格纳斯依然平静地说,“帕克,卡拉汉,你们让道逃走了,拿了多少好处?” 卡拉汉嗫嚅道:“为什么,典狱长,我们绝对——” 然而帕克双膝发抖,大喊着:“早就告诉过你了,卡拉汉!他妈的都是你拖我下水!我早就说过我们不可能逃过——” “你们收了贿赂,是吧?”马格纳斯打断他的话。 帕克掩面道:“是的,典狱长。” 我想雷恩先生一定非常困惑,他两眼闪闪发亮,若有所思地沉坐在椅子里。 “谁付钱给你们的?” “城里的一个家伙,”帕克说,卡拉汉则一脸的杀气,“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个中间人。” 雷恩先生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特别的声音,倾身向前在典狱长的耳边低语,马格纳斯点点头:“道怎么知道这个计划的?” “我不知道,典狱长。上帝明鉴,我真的不知道!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好好的,不必我们费神去接近他,我们只被告知一切都打点好了。” “你们拿了多少钱?” “每人五百元。典狱长,我——我不是故意的!只因为我太太要动手术,小孩也——” “别说了。”马格纳斯打断他的话,然后头一扬,那两名警卫就被带回监狱去了。 “马格纳斯,”缪尔神甫紧张地说,“别苛责他们,也别处罚他们,解除他们的职务就行了。我认识帕克的太太,她真的病了。卡拉汉也不是坏人。可是他们都要养家,你也知道他们的薪水多么微薄——” 马格纳斯叹了口气:“神甫,我知道。可是没办法,我不能开这个先例,否则其他警卫的风纪观念就荡然无存了,这么一来,你也明白会对犯人造成什么影响。”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真是怪了,”他低声说,“不知道是怎么获悉应该何时脱逃的消息的,除非帕克撒谎??我老早就怀疑监狱里有漏洞,可是这个方法——相当高明??” 老绅士忧伤地看着火红的夕阳。“典狱长,我想这一点我可以帮得上忙,”他喃喃说道,“如你所说,的确相当高明,不过也非常简单。” “噢?”马格纳斯典狱长眨着眼睛,“是怎么回事?” 雷恩先生耸耸肩:“典狱长,我发现这个漏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纯粹只是观察某种奇特现象的结果。说来是够怪的,我一直没提起,是因为我的老友缪尔神甫也牵扯在内。” 神甫的嘴巴张得大大的。马格纳斯典狱长则跳起来,瞪着一双眼睛大吼:“胡说八道!我不相信。天啦,神甫是最——” “我知道,我知道,”雷恩先生轻声说,“坐下,典狱长,冷静一点儿。至于你,神甫,别紧张,我不是要指控你做了什么坏事,先听我解释。典狱长,自从和神甫同住以后,我常常发现一些奇怪的事——这些事本身没什么,可是却跟你监狱里的漏洞非常符合,于是我便努力地去找出解答??神甫,你还记得最近进城时,碰到过什么事故吗?” 神甫憔悴的双眼陷入思索,努力透过厚厚的镜片集中焦点,然后摇摇头。“实在是——没有,我想不出有什么事。”然后他抱歉地笑了笑,“除非你是指我撞到人。雷恩先生,你知道,我的近视很深,而且恐怕还有点儿心不在焉??” 老绅士笑了起来:“正是如此。你近视,又心不在焉,所以进城的时候在街上撞到人。典狱长,注意这一点,虽然我不知道确切的手法,不过我已经观察好一阵了。神甫,当你撞到那些行人时,发生了什么事?” 缪尔神甫一脸困惑:“你是指什么?那些人都很好心,看我穿着法衣也很尊敬我。我想,有几次我的雨伞掉在人行道上,或者是帽子、祈祷书——” “哈!你的祈祷书?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么这些好心、充满敬意的人看到你的帽子、雨伞或祈祷书掉了,又怎么样呢?” “他们捡起来还给我啊,怎么了?” 雷恩先生低笑起来:“典狱长,你明白了吧,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神甫,这些好心的人捡起你的祈祷书,然后藏起来,还给你另外一本看起来相同的祈祷书!而这本掉包过的祈祷书,我猜,里面就藏着你带进监狱的信;或者好心的行人据为己有的祈祷书,里面夹有带出监狱的纸条!” “可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典狱长喃喃说道。 “没什么神奇的,”老绅士笑道,“有好几次,我看着神甫带着封面有点儿旧的祈祷书走出家门或监狱,可是回来带着的那本却封面发亮,显然是簇新的。他的祈祷书永远不会变旧,好像浴火的凤凰从灰烬里重新复活,所以我当然会如此推论。” 马格纳斯再度站起来,开始在门廊上踱步。“当然!真他妈的聪明。来,来,神甫,不要那么震惊,这不是你的错,你看会是谁动的手脚?” “我——我实在想不出来。”神甫结结巴巴地说。 “当然,是塔布!”马格纳斯转身面向我们,“唯一可能的人就是塔布。因为缪尔神甫除了担任监狱牧师之外,也掌管监狱的图书馆——大型监狱里通常都是如此。他有个助手,是个名叫塔布的犯人——我们的模范囚犯;不过罪犯就是罪犯,塔布一定是利用神甫作为犯人和外界联络的工具,依靠进出的每封信或每张纸条收钱牟利。唉,现在看起来再清楚不过了!雷恩先生,真是感激不尽,我五分钟之内就可以逮住那个恶棍。” 于是,典狱长双眼发亮地匆忙走出去,赶回监狱。 蓝黑色的霞影笼罩着山丘,黑夜开始降临。随着天色转暗,大部分的监狱搜索人员也回来了,明亮的搜索灯照在沙尘滚滚的路上,可是他们两手空空,并没有逮到道。 我们无事可做,或者回克莱家,或者留下来等,而我们选择了后者。父亲打电话给伊莱休·克莱让他放心,我们都不愿意在不知道搜索结果的情况下就这样离开。直到很晚,我们一群人还是坐在那儿,没有人说话,我一度还听到了猎犬的吠声?? 塔布惹出来的问题并不会使我们烦恼——除了缪尔神甫之外。他很伤心地不肯相信这件事。这样一个“优秀的年轻人,对我们图书馆里的书这么有兴趣,而且阅读能力是囚犯中最好的”,他如此形容助理图书管理员。后来到了十点左右——我们午餐之后就没再吃东西了,可是也没人觉得饿——一直没休息过的神甫再也忍不住了,便向我们道了歉,急忙走向监狱。他回来时神态非常苦恼,绞着手不肯接受安慰,脸上那种震惊的表情让人害怕会永久无法抚平。在他温和的心中,他似乎无法相信,对那些囚犯所曾有过的玫瑰色泡泡般美好的信念,落入现实里竟被无情地刺破。 “我刚去见过马格纳斯,”他喘着气,跌进椅子里,“是真的,是真的!塔布——我不明白,实在不明白,我可怜的孩子们怎么了!塔布已经承认了。” “他利用你,是吧?”父亲轻声问。 “是,噢,是的!太可怕了,我去看了他,他已经被免除职务和特权,而且马格纳斯——这么做当然完全正确,可是似乎太严厉了点儿——把他重新归为C等犯人,他几乎不敢正眼看我。他怎么可能会——” “他有没有说,”雷恩先生低声问,“他帮阿龙·道传了几次信?” 缪尔神甫瑟缩了一下:“有,道只送出过一次——是在几个星期前,送给福塞特参议员,可是塔布不知道信的内容。传进来的消息也只有一两次。真是无法想象,他从事这个赚钱的勾当已经好几年了。每次我带回新祈祷书时,他会把缝在书脊里的信取出??或者把信放在旧的那本里面让我带出去。他说他从来不知道信的内容。噢,天哪??” 我们都坐在那儿,等待我们害怕的事情发生。他们会找到脱逃的道吗?他似乎不太可能永远逃出警卫们的手掌心。 “那些——那些警卫在说,”缪尔神甫颤抖着说,“要带狗出去找。” “我好像听到有狗叫声。”我轻轻地说。每个人都陷入沉默。时间慢慢过去了,监狱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灯光狂乱地射向天空。整夜都有车子进出监狱庭院,有的冲向通往森林的道路,有的呼啸着掠过缪尔神甫的家门前。有一回,我们还真的看到一个穿深色服装的人牵着好几条舌头吐得长长的狗,看起来很可怕。缪尔神甫回来之后,从十点多一直到午夜,我们都无声无息地坐在门廊上。我隐隐觉得,哲瑞·雷恩先生内心里正在为某种他无法确切掌握的罪行而挣扎着。他一言不发,只是半闭着眼凝望着天空,两手在身前松松相扣。对他来说,我们仿佛是不存在的。他是不是在想,上回阿龙·道出狱时,刚好有人被杀害?他想搞清楚的会是这个吗?我想我应该说些什么?? 事情在半夜忽然发生,好像是机会之神预先安排好的。 一辆汽车从里兹的方向开上山,在我们的门前刹住。我们每个人都不自觉地立刻站起来,在黑暗中伸长了脖子。 有个人从汽车后座跳出来,冲上通往门廊的小径。 “萨姆巡官?雷恩先生?”他喊着。 那是休姆检察官,头发乱蓬蓬的,喘着气,非常激动。 “什么事?”父亲大声问。 休姆忽然一屁股坐在台阶的最后一级上。“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们诸位??你们还认为道是无辜的吗?”他摆出一副事后的聪明样。 哲瑞·雷恩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在微亮的星光中,我看见他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然后低哑地说:“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我的意思是,”休姆喃喃低语,声音听起来疲倦、苦涩,而且充满愤恨,好像发生的事情对他个人来说是一种侮辱,“我的意思是,你们的朋友阿龙·道今天下午从阿冈昆脱逃,而今天晚上——就在几分钟之前——有人发现艾拉·福塞特医生被谋杀了。” 第十六章 Z 现在往回看,我发现从一开始事情就是不可避免的。当时我曾经反复思索,却始终没看出来。而对老绅士来说,这个案子愈来愈棘手。之前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让阿龙·道在没有立场公正的证人的情况下,于拘留所中接受测试而酿成大错。现在,他坐在自己的车上,车子由德罗米欧驾驶着跟在休姆的车后,风驰电掣地驶往山下的一片黑暗中。他的头垂在胸前,苦涩地想着,他早该料到这一切,预先防止福塞特医生的遇害。 “说真的,”他的语气丝毫不带感情,“我根本就不该来这儿的。根据事实,福塞特的死早就是注定的,我真是个最盲目的傻瓜??” 他没再开口,而我们也找不出安慰的话来。我难过极了,父亲则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中。缪尔神甫没跟来,这最后的一击为他证明了太多的事情,我们只能让他待在他的小起居室,双眼哀伤地瞪着他的《圣经》。 我们再次驶上黑暗的车道,看见了灯火通明、州警与警察云集的宅邸,然后跨过仿佛注定成为凶手和被害人踏脚石的门槛。 乍看之下,一切和我们几个月前初次来访的景象差不多。同样是一群脸色阴沉的刑警簇拥着粗壮的凯尼恩局长,同样是在一楼发现死者?? 但艾拉·福塞特医生并不是在参议员的书房遇害的。我们发现他蜷曲的尸体躺在诊疗室的地毯上,距离书桌只有几英尺。而一夜之前,我才见过他坐在同一张书桌前,研究那个可能是袖珍小皮箱中段的木盒子。他光滑的黑色短须从青青的下巴凸出,四肢大张,仰天而卧,睁着失了神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要不是僵硬的四肢看起来怪异,那副架势真犹如埃及法老的木乃伊在期待永生。他的左胸凸出一个东西,像是刀的圆柄,我认出那是一种外科手术刀。 我虚弱地靠着父亲,感觉他安慰地握紧我的手臂。历史重演了,一阵恶心涌上来,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在晃动,还有人不停地说着话。小个子的法医布尔医生蹲在僵直的尸体旁,灵活的指头检查着;凯尼恩皱着眉盯着天花板。此外,靠着书桌站立的是约翰·休姆的政治守护者鲁弗斯·科顿,他秃顶的粉红色脑袋一片汗湿,充满邪恶的狡黠的老眼困惑而恐慌。 “鲁弗斯,”检察官喊道,“怎么回事?是你发现尸体的吗?” “是的,我,我——”老政客颤抖着用手帕抹抹头上的汗,“我是——临时起意来拜访的,约翰,事先没有约过,我打算跟福塞特医生讨论——呃,一些事情。你知道,关于选举的事。约翰,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了,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 休姆眼神痛苦地死盯着鲁弗斯·科顿一会儿,然后才喃喃地说:“好吧,鲁弗斯,这件事我不能徇私。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噢,约翰,拜托别这样??”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十二点二十五分,约翰??当时房子里安静无人,我当然马上就打电话给凯尼恩——” “你有没有碰任何东西?”父亲问。 “绝对没有。”他似乎被击垮了,失去了原有的自信,沉重地靠在书桌上,避开约翰·休姆的目光。 哲瑞·雷恩先生扫视一圈房间的每个角落,然后停在布尔医生的旁边,略略弯下腰。“想必你就是法医吧?医生,这个人死了多久?” 布尔医生嘴巴一咧,笑着说:“又一具尸体,呃?应该是十一点过后几分钟,十一点十分左右吧。” “他是当即死亡的吗?” 布尔医生往上看了他一眼。“噢,很难说,可能拖了几分钟。” 老绅士看着他:“谢谢。”然后站直身子走向书桌,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桌上的东西。 凯尼恩低吼着:“休姆,我们跟仆人们谈过了,福塞特今晚稍早的时候把他们全都打发出去。有意思吧?跟他弟弟一样。” 布尔医生站起身,合上他的黑色手提包。“好啦,”他轻快地说,“毫无疑问,标准的谋杀案。凶器是一把小刀,在医学上叫柳叶刀,用于小型切开手术。” “它是——”雷恩先生深思着说,“从书桌上这个盒子里拿出来的。” 布尔医生耸耸肩,似乎同意这个说法。书桌上有个橡胶盒子,里面凌乱地放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外科手术工具,看起来福塞特医生正打算把它们放进桌旁的电子消毒锅里,事实上,锅还不断冒着蒸汽,布尔医生快步走过去关掉。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我发现这是个设备完善的诊疗室,房间的另一边有检查桌、巨型荧光检查屏、X光机,还有各种我说不上名字的设备。书桌上的橡胶盒旁边躺着一个黑色手提包,和布尔医生的那个很像,上面端正地印着:“医学博士艾拉·福塞特”。 “只有一处伤口。”布尔医生继续说,仔细观察着他刚刚检查时从尸体上拔出来的凶器。刀刃很薄,顶端有点儿像鱼钩,刀身沾满了暗红色的血。“休姆,这把刀不怎么起眼,可是相当管用,你可以看到它引起了大量的出血。”他朝尸体的方向踢一脚,我们看到紧邻尸体的灰褐色地毯上,有一大片形状不规则的血迹。血大概是从伤口喷出来,流过医生的衣服,滴到地毯上的,“事实上,刀刃擦过一根肋骨,伤口很可怕,没错。” “可是——”休姆不耐烦地说。与此同时,雷恩先生眼睛一亮,跪在尸体旁边,举起死者的右手仔细观察着。 他抬起头。“这是什么?”他问,“布尔医生,你看到了吗?” 法医平静地看了一眼。“噢,那个啊!不过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如果你怀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上面没有伤口。” 我们看到福塞特医生的右手腕上有三块血斑,大致呈椭圆形,彼此非常接近。法医提醒我们:“注意,就在动脉的上方。” “是的,我注意到了。”雷恩先生淡淡地说,“医生,从医学的专业角度来看是没什么,但这其实很重要。” 我碰碰老绅士的臂膀。“雷恩先生,”我喊着,“看起来好像是凶手杀人之后,又检查被害人的脉搏,所以留下了指印。” “真聪明,佩辛斯。”他微微一笑,“我正是这么想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确定福塞特参议员是否死了。”我不太有把握,怯怯地说。 “嗯,当然,”检察官插嘴进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凯尼恩,我们赶快干活吧。布尔医生,你会解剖验尸吧?仔细点儿,确定不要遗漏任何东西。” 我向福塞特医生没有生气的脸投以最后的一瞥,然后布尔医生拿了一条床单盖住尸体,等着公共福利局的卡车。那张脸的表情并不恐怖,只是冷漠,而且还有点儿惊奇。 采集指纹的警察们开始工作,凯尼恩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不时下着命令。约翰·休姆则把鲁弗斯·科顿带到一旁。哲瑞·雷恩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每个人都猝然抬起头来。他背对着桌子,手上正提着一个东西,显然是刚在纸堆里找到的。 那是我昨天晚上看到福塞特医生满脸凶狠地注视的那截木盒子。 “哈!”雷恩先生说,“太好了,我就知道会在这儿。好,佩辛斯,你有什么意见呢?” 就像我们之前第一次找到的那个一样,这是一截锯开的木盒子,但是这回两端都锯掉了,很明显是木盒子的中段。表面就和第一次的那个一样,印着两个烫金的大写字母。 不过这次的是JA。 “第一次是HE,”我喃喃地说,“现在是JA。雷恩先生,我承认,我完全无法理解。” “真是荒唐,”休姆生气地大叫,隔着父亲的肩膀望过来,“‘他’到底是谁?而JA——” “在德文里,意思就是yes。”我不抱希望地低声说。 休姆嗤之以鼻:“现在,一切都有意义了,不是吗?” “佩辛斯,我亲爱的,”老绅士说,“这个线索事关大局,古怪,真古怪!”他迅速扫视房间,找着什么东西,然后眼睛一亮,急忙走向一个角落。那儿的小架子上,有一本厚厚的大字典。休姆和父亲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可是我明白过来他想干什么,脑中吃力而飞快地想着H-E-J-A??一定是连起来的,因为两组字母分开根本没有意义,所以一定是一个词。H-e-j-a,可是我很确定,没有这样的一个词。 雷恩先生缓缓合上字典。“果然,”他轻声说,“如我所料。”他抿紧嘴唇,在尸体前面来回踱步,眼神令人费解。 “我们可以依照形状把两截盒子拼起来,”他低声说,“我想??真可惜,我们没有第一截。” “谁说没有?”凯尼恩冷笑着说,我惊讶地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第一截盒子,“我觉得可能用得着,来这儿之前特地从总局的档案里把它拿了出来。”他一副不在意的表情,将那截盒子递给老绅士。 雷恩先生急切地把它抓过来,走向书桌,将两截盒子拼在适当的位置上。现在完全清楚了,这是一个缩小的木箱子,有着小小的金属扣链,字母排列起来凑成了这样一个词:Heja。我脑中豁然开朗:这四个字母显然并不能凑成一个完整的单词,一定还有其他的字母,因为如果要在盒子上漆字,一定会漆在中央,然而眼前我们看到的a位于中央的那截盒子上,所以如果没有其他字母的话,这个烫金的词就偏离中央了。 雷恩先生低语道:“你们看,拼起来以后,只差一截就是一个完整木箱的模型了。刚刚查过字典,证实了我的怀疑,英文字典里只有一个词是以h-e-j-a开头的。” “不可能!”休姆迅速说道,“我从来没听说过。” “不一定是有意义的词。”雷恩先生说,温和地微笑着,“我重复一遍,英文字典里只有一个词是以h-e-j-a开头的,可是根本不是英文,而是英语化的词。” “是什么?”我缓缓地开口问。 “Hejaz。” 我们都眨着眼睛,好像他说的完全是胡诌的咒语。然后休姆咆哮起来:“好吧,先生,就算是这个词好了,这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 “汉志,”老绅士冷静地回答,“是阿拉伯的一个地区,巧的是,汉志的首府就是麦加。” 休姆绝望地说:“然后呢,雷恩先生?这实在是荒唐透顶、毫无意义。阿拉伯!麦加!” “休姆先生,毫无意义吗?不会吧,有两个人因此而死。”雷恩先生面无表情地说,“我承认,如果你从字面上将它解释为阿拉伯人,那的确是荒唐。但我认为没有必要朝这方面去想。我有个非常特别的想法——”他的声音逐渐变弱,然后轻轻地补上一句,“休姆先生,你知道,我们的工作还没完成。” “还没完成?” 父亲的眉毛皱成一团。“您的意思是,还会扯出另一桩命案?” 老绅士的两手在背后交握。“看起来似乎如此,不是吗?第一次凶杀案的被害人遇害之前,收到了HE那截盒子;而第二次凶杀案的被害人遇害之前,收到JA那截盒子——” “所以,有人将收到最后一截盒子,然后被干掉,呃?”凯尼恩粗鲁地笑起来。 “未必。”雷恩先生叹了口气,“如果过去的模式是有意义的,那么显然会有第三个人收到最后一截盒子,上面会漆着Z,而这个人会被取走性命。也就是说,会发生一桩Z的谋杀案。”他微笑起来,“不过我认为,在这个案子里我们不应该相信过往的模式。重要的是,”他的声调转为高亢,“有第三个人牵涉在内,他在福塞特参议员及福塞特医生的这两个案子中,扮演三人组的最后一员!” “您怎么推测出来的?”父亲问。 “非常简单。为什么这个盒子一开始就被锯成三截?显然是因为打算要送给三个人。” “第三个人是道。”凯尼恩说,“你说‘送’是什么意思?最后一截就是要留给他自己的嘛。” “噢,凯尼恩,那完全是胡说八道。”雷恩先生温和地说,“不,不是道。” 关于那个盒子,他就只说了这些。从凯尼恩局长与约翰·休姆的脸上,我知道他们都不相信雷恩先生对盒子的解释,即使是父亲,也是一脸狐疑。 雷恩先生双唇一抿,突然开口道:“信呢,各位先生,信在哪里?” “他妈的这是怎么——”凯尼恩开口骂道,两片厚嘴唇张得大开。 “快,快,各位,我们在浪费时间,你们发现了吗?” 凯尼恩无言地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张纸片递给老绅士。“在书桌上发现的,”他不安地嘟哝着,“你怎么知道有这个东西?” 那是我前一天晚上在福塞特医生的书桌上看到的纸条,当时它就放在中间那截盒子的旁边。 “哈!”休姆叫起来,从雷恩先生的手上抢走那张纸条,“凯尼恩,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没跟我提起?”他抿抿嘴唇,“反正,我们又重新回到现实了。” 字是用墨水写的,是普通的手写体。纸条很脏,似乎很多人经手过。休姆大声念出纸条的内容: 定于星期三下午脱逃,在筑路时找机会。警卫没问题。食物和衣服放在上回纸条中我告诉你的那个棚屋中。先躲在那儿,星期三晚上十一点半来找我,我会单独一个人把钱准备好等你。看在老天的分上,小心点儿。 “艾拉·福塞特!”检察官大叫,“好,好!这回我们可逮到道了,太好了。福塞特基于某些怪异的原因安排道脱逃,还买通了警卫——” “查清楚是不是福塞特的笔迹。”父亲说。雷恩先生郁郁寡欢地在旁边冷眼观看。 福塞特医生的笔迹样本找来了,虽然没有笔迹专家在场,然而只消稍加对比,就可以充分确定这张纸条的确是福塞特医生亲笔写的。 “被出卖了,”凯尼恩局长闷闷地说,“看起来很明显,休姆,我正打算要告诉你这件事。道拿了钱,杀了福塞特,然后逃走了。” “而且,”父亲语带讽刺地说,“我猜,他还故意留下这张纸条让人发现。” 这个挖苦对凯尼恩不起作用。可是那种阴魂不散的忧虑神情,又重新回到休姆的脸上。 凯尼恩继续自吹自擂:“休姆,你们来之前,我打过电话去问银行。我绝不会浪费时间的,结果太棒了。昨天早上,福塞特医生从他的户头提了二万五千元出来,可是钱不在房子里。” “你是说昨天早上?”雷恩先生忽然叫道,“凯尼恩,你确定吗?” “听好,”凯尼恩吼着,“我说昨天就是昨天——” “啊,这一点重要极了,”老绅士喃喃地说。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容光焕发的模样,双眼闪动,青春的红润又回到他的脸颊上,“当然,你是指星期三早上,而不是星期四早上吧?” “该死,是的。”凯尼恩一脸厌烦地说。 “这倒是不对劲,”休姆喃喃说道,“纸条上说道要在星期三越狱,而不是今天,星期四。怪了,真是怪。” “看看纸条的反面。”雷恩先生柔声建议。他的眼睛真是锐利,早就注意到我们其他人没发现的事。 休姆赶紧把那张纸条翻过来,上面是另一封信,用铅笔写的,是印刷体大写字母——跟我们之前在福塞特参议员命案中发现的那张一样。纸条上写着: 星期三无法逃脱,改在星期四。星期四晚上同一时间把钱准备好。 阿龙·道 “啊!”休姆松了口气,“这么一来事情就清楚了。道偷偷把这张纸条送出阿冈昆监狱。他将信息写在福塞特给他的同一张纸条上,或许是要向福塞特证明这张纸条的可信度。他为什么延期并不重要——或许监狱里出了什么情况让他决定多等一天;也可能是他紧张害怕了,需要多一天的时间才能鼓起勇气。雷恩先生,您说福塞特医生在星期三把钱提出来很重要,指的就是这个吗?” “根本不是。”雷恩先生说。 休姆凝视着他,然后耸耸肩。“好啦,毫无疑问,这个案子再清楚不过了。道这回逃不过坐电椅的命运了。”他有把握地笑着,原先的疑虑似乎一扫而空,“雷恩先生,您还认为道是无辜的吗?” 老绅士叹着气:“我在这儿找不到任何证据足以动摇我对道无辜的坚信。”然后他仿佛明白过来似的加了一句,“而且所有的事情都指向另一个应该承受罪责的人。” “谁?”我和父亲同时叫起来。 “我还——不十分确定。” 第十七章 扮演女英雄 现在回想那混乱的几个小时,我明白虽然当时我们深陷于绝望的浓雾中——至少,我和父亲是如此——但一切事情都快捷而无可避免地向一个惊人的高潮演变。我看不出未来发展的一点儿线索:床单盖住的尸体被搬走;休姆检察官明快地下令,在电话中和阿冈昆监狱的马格纳斯典狱长谈话,计划如何缉拿仍然在逃的嫌疑犯。我们静默无语地离去。回家的路上,雷恩先生一言不发。 然后,第二天??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早上我见到了杰里米,他在和他父亲剧烈争吵一番之后,一如往常地离家前往矿场。福塞特医生遇害的消息使得老克莱大为震惊。他有点儿尴尬地怪罪父亲害他陷入这个困境:替两个冤死鬼竞选参议员。 父亲断然劝他放弃竞选。“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就这样。”他淡淡地说,“别怪我,克莱,你能怨什么呢?打电话给记者们。如果你不介意在死人的头上落井下石,就告诉他们,你起初接受提名,只是想借机查出福塞特医生为非作歹的证据。告诉他们实话,就这样。也或许这并不是事实,或许你本来就很想接受这个提名??” “当然不是。”克莱紧锁眉头,说。 “那不就行了。去跟休姆碰个面,把所有我找出的和福塞特动过手脚的合约相关的证据交给他,然后你照我刚刚告诉你的,拟一份退选声明给报社。休姆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成为州参议员,一定会很感激你的退让,你下半辈子将成为提尔登郡的英雄人物。” “这个——” “而我的工作,”父亲愉快地接着说,“就到此为止了。我没有交出什么成绩,所以除了一些费用之外,也不必收任何报酬,你原先的订金就已经够付那些费用了。” “胡说,巡官!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退出他们亲昵的小口角,因为管家玛莎叫我去接电话。是杰里米,他的声音听起来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才听他的第一句话,我就被感染得全身汗毛直竖。 “佩蒂!”他的声音很低、很紧张,几乎接近耳语,“你旁边有人吗?” “没有。看在上帝的分上,杰里米,发生了什么事?” “听着,佩蒂,有件事情要你办。我在矿场的办公室打电话,”他急急地说,“这是紧急状况,佩蒂,马上赶过来,马上!” “可是为什么,杰里米,为什么?”我喊道。 “别问了,开我的敞篷车过来,别告诉任何人,懂吗?现在就来,佩蒂,看在老天的分上,赶快来!” 我立刻开始行动,摔掉话筒,整平裙子,奔上楼拿帽子和手套,又飞奔下楼,然后故作闲散地再度走上门廊。父亲和伊莱休·克莱还在吵。 “我想开杰里米的车出去逛逛,”我随意地说,“可以吗?” 他们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于是我赶快走进车库,跳上杰里米的敞篷车,像支摇晃的箭冲上车道,飞快地驶下山丘,活像后面有一群鬼在追似的。我心里一片空白,一心一意只想尽快赶到克莱大理石矿场。 我确信驶过这条六英里长的路,花的时间不超过七分钟。然后我把车开进矿场办公室旁的空地,卷起一阵烟尘。杰里米跳上车子的踏脚板朝着我便笑,就像所有年轻小伙子碰到年轻姑娘意外来访时的反应一样。 虽然我从眼角看到一个意大利石匠怪怪的笑容,可是杰里米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傻。“好女孩,佩蒂,”他说,脸上的表情未变,可是声音却极度压抑,“不要露出惊讶的表情,对我笑。”——我朝着他挤出一个微笑,很勉强,我非常确定——“佩蒂,我知道阿龙·道躲在哪里!” “喔,杰里米。”我喘着气说。 “嘘!我告诉你??我的一个钻床工人,相当可靠——绝对可以信得过的人,他会守口如瓶——几分钟之前偷偷跑来找我。中午休息时,他走进森林,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吃午餐。就在后面半英里之远的地方,他看见道躲在一个废弃的旧棚屋里。” “他确定吗?”我压低声音问。 “非常确定,他在报上看过照片。佩带,我们该怎么办?我知道你认为他是无辜的——” “杰里米·克莱,”我激动地说,“他的确是无辜的。你打电话给我真是太可爱了。”他穿着落满灰尘的工作服,看起来稚气十足又彷徨无助,“我们去那儿,把他偷偷带出森林,送他去??” 我们彼此凝视良久,如同两个吓坏的共犯。 杰里米一咬牙,简短地说:“走吧,装得自然一点儿,我们去森林里逛逛。” 他一脸笑容,扶着我跨出敞篷车,挽着我的手,捏了两下让我安心,然后领着我走向通往森林的路,头弯下来在我的耳边低语。对那些看热闹的工人来说,就像是年轻小伙子在奉承女朋友。我咯咯傻笑,深情地看着他的双眼,脑中却是一片混乱。我们要去做的事情真是够恐怖的了,而且我还不确定,现在仍苟延残喘的阿龙·道能不能有机会逃过坐电椅的命运?? 走过一段仿佛永无尽头的路之后,我们终于踏进森林。清凉的树荫罩在头上,鼻中充满枞树的香气,世界似乎离我们很远,即使偶尔传来的矿场爆破声,也显得遥远而不真实。我们放弃伪装的傻情人模样,撒开大步狂奔起来。杰里米带路,迅捷得像个印第安人,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突然间我一头撞在他身上,他停下脚步,年轻坦诚的脸上出现警戒的神色。警戒,恐惧,然后是绝望。 接着我也听到了,那是警铃声和狗吠声。 “老天!”他轻声说,“希望很渺茫,佩蒂,他们已经凭气味追查到他的行踪了。” “太迟了。”我轻轻地说,心中一紧,握着他的手臂。他抓住我的肩膀拼命地摇,摇得我牙齿打战。 “该死,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摆出弱女子的姿态!”他愤愤地说,“来,或许还不到绝望的时候。” 他转身沿着昏暗的小径往森林深处疾走,我也快步跟上,又迷乱又困惑,而且对他很气恼。他敢抓着我乱摇?他敢开口骂我? 他再度骤然停步,手捂住我的嘴,然后弯下腰,开始手脚并用爬过一丛满是灰尘的矮树丛,不时回头拉着我。我咬紧嘴唇免得哭出来,裙子被树上的刺钩裂了,手指也划破了。然后我忘记了痛楚,眼前是一小块森林中的空地。 太迟了!前面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棚屋,屋顶凹垂着快塌了。空地的另一头,传来猎犬狂吠的声音。 一时之间,那块空地看起来安静而空旷,但转眼间这份宁静就被打破了。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卫们把来复枪瞄准了棚屋,而猎犬——那些丑陋之极的野兽,闪电般飞扑到棚屋的门上,伸着爪子又是抓又是跳的,发出可怕的吼声?? 有三个人跑向前,抓紧皮带,拽着狗往后拖。 我们静默而绝望地注视着。 一道红色的闪光伴随着爆裂的枪声,从棚屋的两个小窗子之一冒出来。我看到一支左轮枪的枪管往棚屋里一缩,紧接着一条猛滴口水的猎犬忽然姿势怪异地往上一挣,颓然倒下,死了。 “不准过来!”一个尖锐、歇斯底里的声音叫道——是阿龙·道,“不准过来,不准过来!否则你的下场就跟那狗杂种一样。你们休想活捉我,我告诉你们,不准过来!”他激动地尖声叫着。 我用双膝爬着,一个狂乱的念头在我的脑中沸腾。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相信道说得到做得到,他可能真的会犯下谋杀案。但现在有一个机会,一个非常渺茫而疯狂至极的机会?? 杰里米再度把我往后拖。“老天在上,佩蒂,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压低嗓子说。我开始挣扎,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我们在那儿缠斗不休之际,空地上出现了一些变化。我发现马格纳斯典狱长蹲在一群警卫之间,他们都往后退回灌木和树丛后面,有些逐渐靠近我们的藏身处。每个武装警卫的眼中都充满追猎的热切渴望?? 典狱长走入空地。“道,”他冷静地喊着,“别做傻事,棚屋被包围了,我们一定会抓到你的,我们不想杀你??” 砰!如同做梦一般,我看到一条红色的血痕变魔术似的出现在典狱长裸露的右臂上,血开始滴到枯干的泥地上。道又开枪了。一名警卫跳出树丛,把茫然的典狱长拖回去。 我拼命使尽全力挣开杰里米的手,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然后跑进空地。刹那间宇宙停止了旋转,我发现一切忽然寂静无声,似乎典狱长、警卫、狗,甚至道本人,都被我鲁莽的送死行径吓呆了。但我激动万分,而且被心里那个可怕的念头弄得陷入半疯狂状态,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了。我暗暗祈祷杰里米千万不要跟着跳出来。几乎就在同一刻,我看见爬在他身后的三名警卫扑到他身上,他使劲地挣扎。 我抬起头,听见自己响亮而清晰的声音说:“阿龙·道,让我进来。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佩辛斯·萨姆。让我进来,我必须跟你谈一谈。”同时轻飘飘地直直走向棚屋。 我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如果道出于恐惧而开枪射杀我,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尖厉的声波刺痛我的耳膜:“往后退,你们其他人!她在我手上,谁敢动一下,我就干掉她!往后退!” 我终于来到了门边。门开了,我走进昏暗的阴影中,嗅到屋里潮湿的气味。门在我的身后砰的一下关上,我靠在门上,害怕得脑袋一阵晕眩,像个老太婆打摆子似的直发抖?? 那个可怜虫看起来真是凄惨——很脏,很邋遢,一脸的胡碴,又丑又讨厌,而且卑屈得像卡西莫多。然而他的眼神很坚定,那是勇者面对无可逃避的死亡所生出的平静与决心。他的左手上有一支还冒着烟的左轮手枪。 “快!”他低哑地说,“如果这是骗局,我马上杀了你。”他目光炯炯地望了一眼窗外,“说吧。” “阿龙·道,”我悄声说,“你这样做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你知道我多么相信你是无辜的,还有雷恩先生——上回去你的囚室对你做测试的那位仁慈、睿智的老绅士——还有我父亲,他是退休的侦查巡官。他们都相信??” “可是他们都救不了阿龙·道一命。”他喃喃说道。 “阿龙·道,你这样一定会没命的!”我叫道,“自首吧,这是你唯一的生路??”我不断说着,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大概是在说些我们正在努力帮他的事情,而且我们有多么确定可以救得了他。 朦胧中,道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断断续续地低语着:“我是无辜的,小姐,我没杀他,从来没有。救我,救我!”然后他跪下来吻我的手。我双膝发抖,看见冒着烟的手枪掉在地上。我扶起他,搀着他瘦弱的肩膀,推开门,和他一起走出去。我相信他一定很平静地放弃顽抗了。 然后我就晕过去了。接着我只知道,杰里米的头凑近我的脸,有人往我头上泼水。 其他就是苦涩的记忆了。每当回想起那个下午,我总是直打哆嗦。父亲和雷恩先生匆忙赶来了。我记得坐在休姆的办公室里,听着可怜的阿龙·道自白。我也记得他瑟缩在椅子里,不断卑屈地扭着憔悴、衰老的脑袋,目光从我的脸转到雷恩先生的,再转到父亲的。我身心疲惫,恍恍惚惚的,雷恩先生则一脸悲悯的表情。进入休姆的办公室一小时之前,我曾告诉雷恩先生我在棚屋里向道保证过什么话,那一刻雷恩先生所说的话和脸上的表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佩辛斯,佩辛斯!”他痛苦之极地叫着,“你不该这么做的。我真的不知道。我追查到一些东西——相当惊人,可是还不完整,要救他恐怕是不可能的。”然后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再一次,我把希望带给这个人,又再一次地?? 他回答着问题。不,他没有杀害福塞特医生,甚至没踏入那栋房子??约翰·休姆从抽屉里拿出道在棚屋里使用的那支左轮手枪。 “这是福塞特医生的,”他严厉地说,“不要撒谎,福塞特医生的男仆昨天下午才看到,它放在诊疗室书桌的第一个抽屉。你是从那儿拿的,道,你去过那栋房子。” 道崩溃了。是的,没错,他叫着;可是他没杀福塞特,他只是去赴约。十一点半,他走进房子的时候,看到福塞特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书桌上有一支左轮手枪,惊慌之余,他就拿了跑出房子??是的,他是送了那截盒子,那又怎么样?他一脸狡猾的表情,不肯解释原因。JA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闭紧嘴唇。 “你看到尸体了吗?”雷恩先生紧张地问。 “我——是的,我看到了,但当时我只是觉得他已经死了——” “道,你确定他死了吗?” “是的,是的,长官,我确定!” 检察官把在福塞特医生的桌上发现的那张纸条拿给道看,此时除了哲瑞·雷恩,我们都非常吃惊。道居然强烈否认,而且显然是出自真心。他尖声叫着说,他从来没见过这张纸条,从来没见过福塞特手写的签名信;而那张用铅笔以印刷体大写字母所写,上面签着“阿龙·道”的信,他根本就没写过。 老绅士迅速地说:“你在监狱的最后几天,有没有收到过任何福塞特医生的信?” “是的,雷恩先生,我收到过,可不是这个!我星期二收到——收到一封福塞特的信,叫我星期四开溜。雷恩先生,是真的,他的纸条上说,是星期四!” “我不明白,”休姆喃喃说道,“福塞特为什么要这样骗他,或者是因为??” 老绅士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摇摇头,依旧保持沉默。至于我,开始——很慢,奇慢无比地——看到一线希望。 接下来的事情真是可怕。约翰·休姆又选择了简单的程序:再一次让斯威特助理检察官负责起诉本案。由于道一级谋杀的罪名毫无疑问,加上检方效率惊人,于是审判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开了。最大的困难在于,上回的事情让里兹市民无法旁观,他们要让法律制裁这个人。对同一个人的第二次谋杀起诉激怒了人们;想在法庭上让道免于重回那个警卫森严、不见天日的监狱中,实在需要非凡的勇气。 不可理解的是,马克·柯里尔拒绝了雷恩先生的律师费。他那张得意扬扬的肥脸莫测高深,拒绝再一次为一桩没有希望的案子挺身奋战。 正当哲瑞·雷恩静坐着在绝望和无能为力中承受着心灵煎熬之时,阿龙·道则在一场四十五分钟的陪审团审议之后,被判定犯了一级谋杀罪,而且就在他上一次被判终身监禁一个多月之后,被宣判处以电刑。 “阿龙·道??依法处以死刑,并于×月×日开始的一周内执行??” 两名副警长给他铐上手铐。接着在一群武装警卫的环绕下,阿龙·道被押往阿冈昆监狱。死刑犯囚室的寂静,如同冬天墓碑下的冰冻泥土,朝他当头罩下。 第十八章 黑暗时刻 我们就这样仿佛漂流在平静的大海上,祈祷着一丝微风,然而只有阳光无情的照耀。我们都快疲倦死了——疲倦于张帆等待风起,疲倦于奋战,疲倦于思索出路。 父亲和伊莱休·克莱彼此消解歧见,而且我们也都无心争执,便还是依克莱的意思留在他们家。我们只是晚上回去睡觉,其他时间很少待在那儿。父亲不停地奔波,像个野鬼似的在城里四处晃荡;至于我,老是到山丘上的缪尔神甫家。或许是出于某种罪恶感,我希望自己离那个死囚近一些。神甫每天都去看阿龙·道,但出于某些原因,他不愿意透露道的情况。我从神甫脸上的痛苦可以猜出,道一定拼命地诅咒我们这些人,但都已经于事无补。 所有的事情都已成定局。其间发生了一些小事情。我得知哲瑞·雷恩在阿龙·道被关在拘留所等待定罪、宣判时,曾经偷偷去看他。他们谈了些什么我不清楚,不过一定很不寻常,因为从那天起,老绅士的脸上始终抹不去那种恐惧的表情。 我一度问起他们交谈的内容,他沉默许久,然后说:“他拒绝告诉我‘汉志’是什么意思。”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了。 还有一次他忽然失踪,我们花了整整四个小时找他,找得快发疯了,而他又安静地出现了,重新坐回缪尔神甫家门廊上的摇椅,好像从来没离开过。他一脸疲倦,冷漠地坐在那儿,摇晃着陷入忧愁的思绪中。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解决自己推理中的几个疑点,跑去找鲁弗斯·科顿了。当时我并不明白他希望这个神秘的拜访能有什么收获,但从他的态度可以看得出来,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显然都失败了。 还有一次,他长达数小时沉默不语,之后忽然跳起来大叫,让德罗米欧去开车,然后冲上前往里兹的路,消失在一片滚滚烟尘中。他们不久便回来了,几个小时之后,一名信差骑着自行车上山送来电报。雷恩先生蛇怪般的眼睛急切地读着,然后将信丢在我的膝上。 你询问的联邦密探目前在中西部出差,请绝对保密。 电报的签署人是司法部的一名高层官员。我相信,雷恩先生抱着一丝希望,想找卡迈克尔商量,然而很明显,还是没结果。 当然,这位老绅士是真正的牺牲者。难以相信几个星期前,那个老迈的脸颊上充满兴奋和愉悦,跟随我们来到里兹市的人,会是同一个哲瑞·雷恩。他心中的某些东西似乎被抽光,只剩下一口气,又变成那个满脸病容的老人了。除了偶尔精力旺盛地跳起来消失掉,他和缪尔神甫总是无言对坐,消磨无尽的空虚时光,思索着一些只有上帝才知道的怪念头。 时光踯躅而行,然后又在不知不觉间往前飞逝,一个个平静的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然而有一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起床,悚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吓得全身僵硬。按照法律规定,马格纳斯典狱长必须在下个星期一开始的一周内,决定阿龙·道的死刑执行日期。不过这只是例行公事罢了,因为依照阿冈昆监狱的惯例,死刑向来都是在星期三晚上执行的。因此,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不到两个星期,阿龙·道就会变成一具焦黑的尸体??想到这里我不知所措,想立刻去找人帮忙,向当局申诉,尽最大的努力挽救那个围墙里的可怜虫。可是我应该去找谁呢? 那天下午,我像平常一样晃到缪尔神甫家,发现父亲正在那儿,他和雷恩先生及神甫聚精会神地讨论着什么。我悄悄坐下,闭上眼睛,然后再度睁开。 雷恩先生说:“巡官,看来没希望了,我要去奥尔巴尼找布鲁诺。” 友谊与职责的冲突,原是戏剧中常见的情节之一。若非当时的情况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这种冲突应该是颇具娱乐性的。 父亲和我都开心极了,巴不得抓住这个行动的机会。我们坚持陪老绅士去奥尔巴尼,而他似乎也相当乐意。德罗米欧就像斯巴达勇士般,不知疲倦地开着车,但当我们终于到达那个山丘上的纽约州首府时,父亲和我毕竟累坏了,而雷恩先生却不接受任何耽搁一下的建议。他之前在里兹已经打过电话,布鲁诺州长正在等我们。于是德罗米欧马不停蹄,完全不曾稍停下来让我们吃些点心或休息,一路驶上首府山庄。 我们在州议会的办公室见到了州长——棕发微秃、眼神坚定、身板结实的老布鲁诺。他热情地欢迎我们,要一位秘书替他叫来三明治,并且愉快地和父亲及雷恩打趣??然而他的眼睛始终严肃而机警,当他的嘴巴笑的时候,眼睛并没笑。 “现在,”在我们舒舒服服地吃喝一顿并恢复了精神后,他说,“雷恩先生,是什么事让您赶来奥尔巴尼的?” “阿龙·道的案子。”老绅士平静地说。 “我原先也是这么猜的。”布鲁诺迅速地在书桌上敲了几下,“告诉我一切吧。” 于是老绅士便告诉了他情况,言辞冷静客观而简明扼要,不会造成任何既定的印象。他不厌其烦地解释,为什么阿龙·道不可能杀害第一个被害人福塞特参议员。布鲁诺先生垂眼听着,脸上不动声色。 “所以,”雷恩先生下结论,“从这些事实看来,道是否有罪确实值得怀疑。州长,我们来这儿,是想求你把执行日期延后。” 布鲁诺州长睁开眼睛:“雷恩先生,您的分析还是跟以前一样了不起,在一般情况下,我或许会说这个分析很正确,但是——没有证据。” “听着,布鲁诺,”父亲吼道,“我知道你很为难,可是做你自己吧。我太了解你了!该死,你总是让责任感牵着你的鼻子走!你一定得暂缓执行日期!” 州长叹着气:“这是我上任以来最困难的一件工作,萨姆,雷恩先生,我只不过是法律的一个工具。没错,我曾经宣誓效忠司法,但我们的法律系统却是凭事实来行使司法权,而你们没有事实,老兄,没有事实。一切都只是理论——完美、响亮的理论,仅止于此。我不能在陪审团定罪、法官宣判死刑之后干涉执行,除非我确定死刑犯基于证据和道德都是无辜的。给我证据,证据!” 场面陷入一阵难堪的静默,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茫茫然感觉心中充满无助感。然后雷恩先生站起来,他看起来高大而威严,疲倦、苍白的老脸上皱纹清晰浮现。“布鲁诺,我来这儿,凭借的不仅仅是能证明阿龙·道无辜的推理而已。从那两桩惊人而清晰的命案中,我还导出了某些无法否认的、能证明凶手的罪状的推论。然而——如你所说——推理并不是结论,除非有证据支撑,而我没有证据。” 父亲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叫着:“您的意思是,您知道——” 雷恩先生不耐烦地打了个奇怪的手势。“我几乎知道每件事,不是全部,但也很接近了。”他弯腰靠近州长的桌子,紧紧盯着布鲁诺的双眼,“布鲁诺,过去面对各种难关时,你都对我很有信心,为什么这次你不肯相信我?” 布鲁诺眼睛一垂:“亲爱的雷恩先生??我不能。” “很好,那么,”老绅士直起身子,“我就说得更明白吧。我的推论还没指出谋杀参议员和福塞特医生的凶手是谁,但是,布鲁诺,我的分析已经一路推导到非常接近真相的阶段,我可以很精确地肯定:凶手只可能是三个特定人选的其中之一。” 父亲和我茫然地看着他。三分之一!这番话似乎太出乎意料、太不可能了。我自己在心里已经把可能的范围缩小到一个特定数字,可是——三个!我实在不明白,单凭目前所知的事实,怎么能把人选删到这么少。 州长喃喃说道:“而阿龙·道不是这三个之一?” “不是。” 雷恩先生的回答非常肯定。我看见布鲁诺先生忧愁的眼神飘忽不定。 “相信我,给我时间。时间,明白吗?这是我唯一需要的,也是唯一想要的。时间将会暴露??整张拼图还缺一块,非常重要的一块,我必须花时间去找出来。” “或许那一块根本不存在。”布鲁诺咕哝着,“如果一切都只是白忙一场,那该怎么办?你明白我的立场吗?” “那我就认输。可是除非我确定那一块不存在,否则在道德上你没有权利主宰道的命运,使他因为一桩他没犯的罪而被处死。” 布鲁诺州长猛然抬头。“好吧,那么,”他快速说道,“我就替你做到这一步。如果在执行之前,你还没找到最后的关键点,我会把执行日期往后延一个星期。” “喔,”雷恩先生说,“谢谢,布鲁诺,谢谢你。你太好了,这是好几个星期的阴霾中出现的第一道阳光。萨姆,佩辛斯——我们回去吧!” “等一下,”州长拨弄着书桌上的一张纸,“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告诉你这件事,但既然我们决定合作,我想我没有权利隐瞒,这件事可能很重要。” 老绅士猛然抬起头:“什么事?” “你们不是唯一要求取消对阿龙·道的死刑判决的人。” “那么——” “还有个里兹市的人——” “你是说,”雷恩先生双眼闪烁,以一种洪亮而骇人的声音说,“布鲁诺,有一个我们认识而且牵涉到这个案子的人,在我们之前跑来请求你延期?” “不是延期,”州长低声说,“是赦免。她是两天前来的,虽然她没告诉我原因——” “她是谁?”我们都吃惊地愣住了,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是范妮·凯瑟。” 雷恩先生失神地盯着州长头部上方的那张油画。“范妮·凯瑟。好啊,原来如此。我已经——”他的拳头往书桌上使劲一捶,“当然,当然了!我怎么会这么盲目,这么蠢!她没解释希望你赦免他的原因,呃?”他穿过地毯走向我们,一把抓住我们的手臂,捏得我发疼,“佩辛斯,巡官——回里兹去吧!告诉你们,有希望了!” 第十九章 全面追捕 回里兹的旅程很奇怪。天气变冷了,雷恩先生裹在他的厚大衣里,眼睛里燃烧着狂热的火焰,我仿佛感觉到他坚强的意志推动着轿车的轮子。他一言不发,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吩咐德罗米欧开快一点儿。 然而人毕竟不能抵抗吃饭、睡觉的生理需要,我们被迫停下来过夜,次日才重新上路。接近正午时,我们终于抵达里兹。 街道上似乎发生了意外的骚动,报童们高举报纸大嚷,头版上刊载着醒目的标题。我忽然从一个卖报的小贩口中听见了几个字:范妮·凯瑟! “停车!”我朝德罗米欧喊着,“出大事了。” 父亲和雷恩先生还来不及反应,我就跳下车,扔了一个硬币给报童,然后抓起一份报纸。 “我找到了!”我尖叫着,迅速爬回车上,“你们看!” 《里兹观察家日报》上的报道说,范妮·凯瑟“多年来恶名昭彰,已经被地方检察官约翰·休姆下令逮捕并将被起诉,罪名是??”下面列了一长串罪状:贩卖人口、贩毒,以及其他的恶行劣迹。根据报道来看,休姆似乎充分利用了侦办第一桩命案时在福塞特的房子里搜查出来的文件。范妮·凯瑟的几个“据点”都被突袭,私下贿赂官员的罪行一一被查出来,各式各样最恶毒的谣言四处流传,而且显然许多里兹市颇具名望的社会人士、工商业领袖、政治人物都直接牵涉在内。 凯瑟的保释金是两万五千元,我们注意到,她很快就办理了保释事宜,恢复了自由之身,等待被起诉。 “这真是个消息。”雷恩先生深思着说,“真幸运,巡官,我说不出有多幸运,现在我们的朋友范妮·凯瑟可惨了,或许??”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女人被逮捕、起诉而身败名裂,“这种人一定会想尽办法为自己脱罪??德罗米欧,把车开到休姆检察官的办公室前!” 休姆正坐在书桌前逍遥地抽着雪茄,他非常愉快地迎接我们。那个女人现在在哪儿?保释了。她的老巢在哪儿?他笑起来,给了我们一个地址。 我们赶到了那儿——位于市区偏僻地带的一幢大房子,奢豪、华丽、金碧辉煌,还装饰了一大堆热情奔放但艺术价值可疑的裸体画。房子显然已经被警察搜查过了。她不在那儿,自从保释出狱后,她就没回去过。 我们到处狂乱地寻找她,再度陷入恐慌。三个小时后,我们静默而绝望地面面相觑:那个女人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她。 她会不会是放弃保证金逃亡,离开本州——或许出国了?想到她要面对的各大罪状,这是非常有可能的。我们烦恼地看着老绅士像割草机般冷酷而利落地通知约翰·休姆和警方。警方发出通缉令,将所有范妮·凯瑟经常出没的地点都进行搜查。便衣刑警四处查找她的下落,火车站也受到监视。纽约市警察局也得到了通知。然而一切都徒劳无功,那个女人消失了。 “该死,”约翰·休姆喃喃地说,他精疲力竭地坐在私人办公室里等待回报,“我们预定在三个星期内起诉她,也就是下星期四之后的两个星期内。” 我们齐声哀叹起来。即使布鲁诺州长将死刑的执行延后,范妮·凯瑟也要到阿龙·道被行刑后一天才出现——如果她会出现的话。 接下来我们度日如年。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五??我们仍不放弃搜寻。雷恩先生真是精力充沛。借助警方的合作,当地的电台都由他安排,他通过广播不停地发出召唤、呼吁。每个和她有瓜葛的人都受到监视,她的手下——包括女人、律师、喽,以及里兹的黑社会分子——都被集中在她的老巢进行盘问。 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到了星期一,我们从缪尔神甫那儿和报纸上得知,马格纳斯典狱长已经正式宣布,将行刑时间定在星期三晚上十一点零五分。 星期二??范妮·凯瑟依旧不见踪影。警方已经向所有欧洲航线的轮船拍出电报,但没任何类似凯瑟的女性乘客在船上。 星期三早上??我们好像活在梦中,食不甘味,只略略交谈数语。缪尔神甫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换过衣服了,雷恩先生的脸颊白得像死尸,双眼燃烧着可怕的病态的火焰。我们绝望之余,试图去阿冈昆监狱和道谈一谈,结果不被批准,因为这违反监狱的严格规定。不过我们还是听到了他的一些消息:道出奇的镇静,几乎接近冷漠,不再诅咒我们,事实上,他似乎忘了我们的存在。随着执行时间的逐渐接近,我们相信,他变得很不安,在牢房的地板上踩着扭曲的脚步。他将遭受的一切在我们的心中愈来愈清晰可见。然而缪尔神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微笑着告诉我们“他坚守信仰”。可怜的神甫!我非常确信,阿龙·道坚守的不是精神上的信仰,而是更为世俗的希望。直觉告诉我,雷恩先生不知用什么方法带了话给他,告诉他那天晚上他不会死。 星期三,一个恐怖而惊奇的日子。早餐时我们几乎没怎么吃东西。缪尔神甫已经出门了,拖着老迈的步伐,前往监狱庭院中的死囚牢房。然后他又焦躁不安地赶回来,到楼上的卧室休息。当他手上握着祈祷书再度出现时,看起来似乎平静多了。 很自然地,那一天我们都聚集在缪尔神甫家。我恍惚记得,杰里米似乎也在,年轻的脸上挂着卑微的表情,脚步沉重地在大门外走来走去,拼命抽着烟。有一回我出去找他时,他告诉我,他的父亲做了件可怕的事情。典狱长邀请伊莱休·克莱担任死刑见证人,而——杰里米苦恼地说——他接受了。我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就这样一个早上过去了,雷恩先生的脸紧绷着,皱纹浮现。他已经两夜没睡了,挥之不去的烦闷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纹。 不知道为什么,整件事就像家属聚集在垂死病人的病房外。没有人说废话,一旦有人开口,也是压低声音。偶尔有人会走出去站在门廊上,无言地望着灰色的监狱围墙。我自问,为什么我们都把这个可怜人的死看得对自己如此重要?他对我们来说根本什么都不是——就个人意义来说如此。不过从某种观点来说,他迷住我们了——他或者他赋予了某种抽象意义的那件事情。 上午快十一点时,雷恩先生接到来自里兹的信差从检察官办公室送来的最后报告。所有的努力都告白费,找不到范妮·凯瑟,也没有她的任何行踪或下落。 老绅士挺了挺肩膀。“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他轻轻地说,“那就是提醒布鲁诺履行延后执行死刑的承诺,直到我们找到范妮·凯瑟——” 门铃响起,他从我们惊讶的表情立刻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缪尔神甫冲到门口,紧接着,我们听到他喜极而泣的哽咽声。 我们呆呆地瞪着起居室的门口,看着倚门而立的那个人影。 那正是仿佛从死亡中复活的范妮·凯瑟。 第二十章 Z的悲剧 昔日那个抽着雪茄,一脸镇静,对约翰·休姆颐指气使的奇异亚马逊族女战士不见了,眼前出现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原来深红色的头发沾染了粉红色和灰色的污渍;男性化的衣服又脏又皱,有几个地方还扯裂了;脂粉未施的脸颊和嘴唇很松弛,而她的眼睛——闪烁着赤裸裸的恐惧。 她是个被吓坏了的老女人。 我们一起跳上前去,把她半拖进房里。缪尔神甫绕在我们身边,狂喜地手舞足蹈。有人搬了张椅子给她,她发出一声空洞而奇异的呻吟后坐下了。雷恩先生收起忧愁的表情,再度戴上他镇定自若的面具,但这回却隐藏不住那份急切,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太阳穴也隐隐搏动着。 “我——离开了一阵,”她哑着嗓子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后来,我听说你们在找我。” “啊,你听说了!”父亲大喊,脸涨得发紫,“你去哪儿了?” “躲在阿迪隆达克山区的一个小木屋里,”她疲倦地回答,“我想——想要逃走,懂吗?这些——里兹这一切肮脏、庸俗的混乱??真是让我疲于应付。到那儿??该死,我就远离文明了。没有电话,没有信件,什么都没有,甚至看不到报纸。不过我有个收音机——” “那是福塞特医生的小木屋!”我脑中灵光一闪,出于直觉地叫了起来,“他弟弟被谋杀的那个周末,他一定就待在那儿。” 她沉重的眼皮抬起来又垂下去,脸颊更垮了,看起来像一只哀伤的老海豹。“没错,亲爱的,就是那儿。那儿——我的意思是,那个木屋是艾拉的。可以说,是他的爱巢。”她咯咯地干笑起来,“他老是带女朋友去。乔尔死的那个星期,他就和一个妓女在那儿——” “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雷恩先生平静地说,“女士,是什么让你回里兹的?” 她耸耸肩:“很可笑,不是吗?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东西,接下来只知道自己痛哭了一场。”她坐直了身子,一脸挑衅地对他说,“我的良心,让我回到里兹的就是这个!” “真的,凯瑟小姐,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他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跟前,我们沉默地旁观,“当时阿龙·道还在拘留所——就在审判之前,是吧——他送了最后一截盒子,也就是上面有字母Z的第三截盒子给你?” 她的嘴巴突然张开,好像甜甜圈上的大洞,红红的眼睛凶恶地瞪着,喘着气说:“见鬼!你怎么知道?” 老绅士不耐烦地挥挥手:“简单得很。你去拜访州长,要求赦免你根本不认识的阿龙·道。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范妮·凯瑟去做这件事?唯一的可能,就是道的手上有你的把柄,我推测和福塞特参议员及福塞特医生的把柄一样,因此很明显,他把最后一截盒子寄给你了,上面是Z??” “你猜到了。”她喃喃自语。 他轻拍着她肉嘟嘟的膝盖:“告诉我。” 她沉默着。 他低声说:“凯瑟小姐,你要明白,我已经知道一部分了,那条船??” 她吃惊地跳起来,粗大的手指深深戳进装填得厚厚的椅子扶手,然后身子又往后一沉。“好吧!”她说,脸上掠过一丝丑陋、还带着些感伤意味的笑容,“不管怎样,先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既然他妈的你已经知道,看来就再也不是秘密了??道没说吗?” “没有。” “保守秘密到剩最后一口气,那个可怜的狗杂种。”她模糊地低语着,“好吧,先生,只要犯了罪,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赞美诗到最后还是应验了。抱歉,神甫??是的,道手上是有我的把柄,我也试着想救他,好堵上他的嘴。等到我没办法救他的时候,我就逃了,只求脱身??” 老绅士的眼中燃起一抹奇异的光芒。“害怕他说出来的后果,呃?”他温和地说,听起来似乎没有恶意。 她挥舞着肥肥的臂膀:“不,不是那个,没担心到那种程度。不过首先,我最好还是告诉你那个该死的小孩玩具是什么意思,以及多年来道手里握有我、乔尔和艾拉·福塞特什么把柄。” 那是个惊人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多年以前——二十年或二十五年吧,她也说不清有多久了——乔尔和艾拉·福塞特是两个周游世界的美国小混混,不择手段地到处设法弄钱,特别是诈骗,因为这样不费力气。他们当时是用别的名字,用什么反正也不重要。范妮·凯瑟是一个从英国被放逐的美国码头混混兼小偷的女儿,当时在局势黑暗的西贡——那个时代开放而龙蛇杂处的越南南部的中心——经营一家小餐馆。福塞特两兄弟来到这儿,如她前面说过,到处找机会“弄钱”,于是她认识了他们,她“喜欢他们的风格,他们是两个聪明的小骗子,胆子特别大,没有太多基督徒的臭规矩”。 那家小餐馆的客人大半是船员,她每天夹在人渣和品德颇佳的水手中,听到了许多船上的秘密。男人嘛,几个星期出海不准沾酒,一旦上岸可以自由畅饮,往往会在觥筹交错间泄漏不该说的事情。她从一艘靠岸货船的二副口中,得知一个价值非凡的秘密。那个二副喝得烂醉又色迷迷的,她就花言巧语骗他说出消息。他的船上载了一件体积很小却昂贵无比的货物,是一批要运到香港的未加工钻石。 “这件事很容易办成。”她沙哑地说,整个人陷入回忆中。我看着她不禁颤抖起来:这个憔悴发胖的老女人,也曾经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说,“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福塞特兄弟,然后达成协议。当然,他们别想耍我范妮·凯瑟,我信不过他们,宁可丢着店不管,于是我跟着他们一道假扮成乘客混上船去。” 一切实在简单得出奇,船员都是中国人和东印度水手,可怜,愚蠢不堪,三言两语就被吓住了。福塞特兄弟突袭武器室,杀死正在睡觉的船长,其他的高级船员非伤即死;又射杀了半数的水手,劫走了货物,再把船凿沉,然后和范妮·凯瑟搭上救生艇逃走。福塞特兄弟非常确定,没有一个船员生还。趁着夜色,他们在一片不毛海岸登陆,分配了战利品之后分手,几个月后才在数千里之外再度碰头。 “那么阿龙·道是谁?”雷恩先生迅速问道。 她瑟缩了一下。“他是二副,一开始喝醉酒告诉我秘密的那个。天知道他怎么捡回那条狗命的,反正他活下来了,他妈的没淹死。我猜他后来游上了岸,看他那一身的伤!而且他这些年来一定都怀恨在心,想找福塞特兄弟和我报仇。” “他妈的,他为什么不找个附近的港口报警?”父亲嘟哝着。 她耸耸肩:“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想勒索我们吧。反正,我们听说那艘船后来被登记为‘失踪’,虽然海运保险公司曾经调查过,但是没有结果。我们在阿姆斯特丹把钻石卖给了一个很大的收藏商,然后来到美国,我们一直在一起。”她粗哑的嗓音变得冷酷,“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一体的,不能让他们脱离我的视线。我们在纽约市待了一阵,然后跑来纽约州北部。这兄弟俩滑头得很,特别是艾拉,他一向是两兄弟中发号施令的——他要乔尔学法律,自己去念医学,我们都成了有钱人??” 我们都沉默着。海盗行径、越南、沉船、抢劫钻石、谋杀船员,种种血淋淋的故事似乎太难以相信了,然而在她的嘴里,这一切都是事实??然后,我被雷恩先生冷静的声音唤回现实。 “差不多完整了,”他说,“除了一件事。我从一些不太重要的细节——我和道交谈过两次,只有水手才会有那类措辞和说话方式——知道海洋是故事背景中很重要的一点。另外是那个小盒子——我非常确定是海运专用的行李箱。然后是‘汉志’,听起来可能是赛马的名字,或者是什么新游戏,或者是东方地毯——看我推测得多离谱——其实非常简单,是船的名字。可是我查过旧资料,找不到叫这个名字的船。” “这也难怪,”芬妮·凯瑟疲倦地说,“船名是‘汉志之星’。” “哈!”雷恩先生惊呼,“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汉志之星’,呃?而那些钻石,当然是放在船长的行李箱里。道做了一个你们偷走的箱子的模型送给你们,他知道这个象征性举动一定会立刻吓住你们!” 她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现在回想起老绅士这几个星期来的举动,才明白原来他是在推理这个“船—海洋—木箱”的线索??这时,老绅士站起身,缓缓逼近范妮·凯瑟。她疲倦地瘫在椅子里,好像担心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沉默不安地站在一边,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我看不出任何一丝可能的迹象。 他的鼻翼轻轻翕动。“凯瑟小姐,你刚刚说,你上星期逃离里兹并不是顾虑自身安危,而是因为你的良心,这是什么意思?” 疲倦的老亚马逊族女战士用她指甲涂成深红色的粗大手指打了个绝望的手势。“他们要把道送上电椅,不是吗?”她哑着嗓子低语。 “他已经被判死刑了。” “那么,”她喊着,“他们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阿龙·道没有杀福塞特兄弟!” 我们好像被同一根无形的线拉住了似的,不由自主地一起倾身向前。 老绅士弯腰凑近她,颈子上青筋凸现。“你怎么知道的?”他声如洪钟般喝道。 她突然往椅子里一沉,脸埋进双手里。“因为,”她开始啜泣,“艾拉·福塞特临死前——亲口告诉了我。” 第二十一章 最后的线索 “啊。”雷恩先生平静地说。于是我明白——他已经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理解了这一切——奇迹发生了。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安详的微笑,那是辛苦许久后终于成功的微笑。他什么也没说。 “他亲自告诉我的。”范妮·凯瑟深沉的语调中有一丝激动;啜泣停止了,她茫然地瞪着墙壁陷入回忆中。那件事从她嘴里说出来,仿佛来自深不可测的地狱,“我一直和他们两兄弟保持联络。私下的,你知道,我们有业务往来??乔尔·福塞特遇害那一夜,我去他家,休姆给我看了乔尔死前写给我的那封信,我就知道我们处境危险了。艾拉和我一直在留意卡迈克尔。乔尔收到第一截小木盒的时候,他、艾拉、我——我们三个人一起讨论过,那是我们首次知道阿龙·道还活着。我们决定不动声色,乔尔——就是参议员,”她吸吸鼻子,“他是个小孬种,想收买那个告密贼,而艾拉跟我得盯牢他。”她停下来,然后又迅速接着说,“乔尔遇害那一夜,我想去吓退道。我知道他会来,我也知道乔尔·福塞特一定会吓得脚软,把五万元交给道。” 这个女人在撒谎,她的眼神游移闪烁。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且我毫不怀疑,她在福塞特参议员被谋杀那天晚上去他家,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如果阿龙·道果真难以驾驭,就杀了他。我也毫不怀疑,参议员心里也有相同的计划。 “艾拉·福塞特被谋杀那天夜里,”她哑着嗓子继续说,“真是太倒霉了,我又去了他家。艾拉告诉过我,道寄了第二截小盒子给他,当天下午还打电话和他约好晚上要碰面。艾拉胆子一向很大,可是这回也吓坏了。他前一天把钱从银行里提出来,不过还没决定要不要付钱。所以——我去那儿想看看事情怎么样了。” 我知道她再一次撒谎了。提出钱来只是为了证明“打算付钱”而已,艾拉·福塞特和范妮·凯瑟其实已经计划好当天晚上要杀了阿龙·道。 她的眼神灼热。“我到了他家,发现他已经死得像条鳍鱼,躺在他办公室的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刀。” 老绅士忽然一脸关切之色:“可是你刚刚不是说——” “是的,我知道我刚刚说了什么。”她喃喃说道,“我以为他死了,我百分之百不乐意这么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就像地狱一样可怕。”她打着哆嗦,庞大的身躯像海浪起伏般发抖,“我掉头正打算逃跑,然后——然后从眼角看到他的手指好像在动??于是我转回去,扑通跪在他的身边说:‘艾拉,艾拉,是道杀你的吗?’他的嘴巴张开了,我听到他从喉咙挤出咯咯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不,不是道,不是道。是——’”她暂停下来,紧紧握着拳头,“然后他全身抽搐两下,死了。” “该死!”父亲嘟哝着,“这种事情我不知道碰过多少次,就在他们要说出谁干掉他们之前,人就死了。你确定没听到他说——” “他死了,我告诉你。然后我从那栋该死的房子跑出来,一溜烟就跑掉了。”她停下来,然后再度开口,“我的处境很尴尬,如果我把这件事说出来,休姆一定会想办法把谋杀罪名套在我的头上??所以我只好逃走。但是这些日子待在山上,我知道道是无辜的,我不能——我不能让他——我敢说,有个魔鬼在利用这个告密鬼,利用他!”她提高声音,几乎是尖叫了。 缪尔神甫疾步上前,苍白的小手握住她肉乎乎的大手。 “范妮·凯瑟,”他温柔地说,“你这些年来一直是罪人,但今天你在上帝面前改过向善,救了一个无辜的人,使他免于一死,上帝保佑你。”他转身对着哲瑞·雷恩,憔悴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闪发亮,“我们马上赶到监狱吧,”他叫道,“没有时间好浪费了。” “等一等,神甫,”老绅士微微一笑,“还有好几个小时呢,”他的声音冷静而镇定,然后咬住下唇,“有一个问题,相当棘手??” 他的神色让我大吃一惊。范妮·凯瑟的故事显然给了他很重要的最后线索,但那是什么?从她的故事里,我看不出任何能破案的关键点,当然,到目前为止它可以证明阿龙·道是无罪的。然而他的表情骤变?? 他平静地说:“凯瑟小姐,你刚刚说的让我破解了这个谜案。一个小时之前,我知道凶手有三个可能的人选,现在,你的故事剔除了其中两个。”他挺直肩膀,“失陪一下,我得去办正事了。” 第二十二章 最后的行动 雷恩先生朝我勾勾指头。“佩辛斯,你可以帮我一个大忙。”——我赶快跑到他身边,呼吸变得沉重起来——“请帮我打电话给布鲁诺州长,我的残疾——”他笑着碰碰自己的耳朵。当然,他完全聋了,只能依靠读唇术与外界沟通。 我拨了个长途电话到奥尔巴尼的州长官邸,心跳加速地等着。 老绅士看起来若有所思:“凯瑟小姐,你在医生的办公室看到尸体时,没碰他的手腕吧?” “没有。” “你注意到他手腕上的血斑吗?” “是的。” “无论是福塞特医生死前或死后,你始终没碰过他吗?” “看在老天的分上,没有!” 他点点头微笑着。此时接线生接通了电话。“布鲁诺州长吗?”我问,放心地喘了一口长气。接下来我被迫等待半打秘书重复转告我的姓名,终于——“我是佩辛斯·萨姆,替哲瑞·雷恩先生说话!请稍等一下??雷恩先生,您想告诉州长什么事?” “告诉他这个案子解决了,他必须马上赶来里兹。告诉他,我们找到了一个全新的、毫无瑕疵的证据,可以证明阿龙·道完全是无辜的。” 我——佩蒂·萨姆,这个大人物的代言人——转达了他的意思,然后听到电话线那端传来喘气的声音。我想,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话筒里听到州长喘气的:“我马上赶来!你们在哪里?” “在缪尔神甫家,布鲁诺州长,就在阿冈昆监狱的围墙外面。” 挂上电话时,我看到雷恩先生坐在一张椅子里。“佩辛斯,好女孩,帮忙照顾凯瑟小姐休息一下。神甫,你不介意吧?”然后他闭上眼睛,安详地微笑,“现在我们该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于是我们等待,等了八个小时。 到了九点钟,离死刑执行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一辆黑色的大轿车驶来,两侧有四个骑摩托车的州警护送。车子停在缪尔神甫的家门外,布鲁诺州长一脸疲惫,神情冷漠、焦虑地下了车,匆匆踏上台阶。我们都在门廊上等他,那儿只有两盏昏黄的灯。 缪尔神甫几个小时前就离开了,雷恩先生曾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小心不要在言行间泄漏行动计划。 当然,他必须去死囚牢房。从神甫离家前两个老人间的谈话来看,我猜他会告诉阿龙·道要保持希望。 范妮·凯瑟梳洗、休息、用餐过后,安静地坐在门廊上,完全是一个双眼发红、焦虑不堪的孤单老女人。我们百味杂陈地见证了这场历史性的聚会。州长紧张、直率、躁动不安的姿态有如一匹小马,范妮·凯瑟则显得害怕而温顺,雷恩先生在一旁安静观看。 我们听着他们谈话的内容,凯瑟又重新讲了一次她的故事。州长一再仔细询问福塞特医生临终前说的话,她的说法还是跟之前的一样。 谈话结束后,布鲁诺擦擦额上的汗水,坐了下来。“好啦,雷恩先生,您又露了一手,现代默林再度创造奇迹??我们马上赶去监狱阻止这件可怕的事情吧。” “噢,不,”老绅士温和地说,“不,布鲁诺!在这件案子里必须运用非预期心理突破凶手的心理防线,因为你知道,我还没有实际的证据。” “那么您知道谁是杀害他们两兄弟的凶手了?”布鲁诺州长慢吞吞地问。 “是的,”老绅士向我们道歉,和布鲁诺州长退到门廊的角落谈了好一会儿,布鲁诺先生一直点头。他们谈完后重新加入我们时,两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凯瑟小姐,”州长明快地说,“请你待在这儿,由我的州警负责保护你。巡官,萨姆小姐,我猜你们希望加入我们的行动。雷恩先生和我刚刚同意进行一个行动,这个计划相当冒险,但非常必要。现在——我们等吧。” 于是我们再度等待。 离十一点还有半个小时之际,我们静静地离开了缪尔神甫家,留在房子里的是四位穿着制服的高大年轻人,他们包围着憔悴、疲倦的范妮·凯瑟。 我们这支安静的队伍迈开大步,走向阿冈昆监狱的大门,四周一片黑暗,只有监狱里的灯如怪物的眼睛射向夜空。 接下来恐怖的半小时我将永生难忘。我不知道州长和雷恩先生有什么打算,只是满心害怕会有什么差错。然而当我们走过拱门,进入庭院,一切都变魔术似的顺利极了。州长亲自出马让值勤的警卫紧张起来,他的权威自然是无可置疑的,我们马上就获准进入。到了死囚牢房外的方形院子,我们可以看到里面的灯光,感受到灰色水泥墙内匆忙准备的不祥气氛。囚室里没有声音传出,警卫们一个个都神情紧张,动作十分不安。 州长严格下令警卫们留在我们身边,不准把我们出现的事情告诉其他监狱职员。众人毫无疑义地遵从了命令,虽然我瞥见几个好奇的眼神??于是我们静静站在灯火通明的庭院里一个昏暗的角落等待着。 我手表上的分针缓缓爬动着,父亲不断轻轻地喃喃自语。 从雷恩先生脸上紧绷的表情,我明白了这个计划中最关键的部分,就是要等到死刑执行前的最后一分钟再展开行动。当然,由于州长的出现,道的危险已经减到最小,但我还是无法释然。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逐渐接近最后一刻,我愈来愈无法忍受,想尖叫着抗议,疯狂地穿过庭院,冲进眼前那栋庞大的建筑?? 十一点差一分,州长全身一紧,高声对警卫说了些话,然后我们拼命往前跑,闪电般穿过庭院,向死囚牢房区跑去。我们冲进去时刚好十一点整。布鲁诺州长如命运一般冷酷,推开两名警卫,打开死刑执行室的门,时间是十一点零一分。 我永远忘不了我们冲进死刑执行室时,里面那一张张极度惊恐的脸。我们好像一群野蛮人亵渎了某个现代维斯太贞女庙的圣殿,或者是一群腓力斯俗人践踏了圣人的祭坛。每个瞬间都仿佛是一生的缩影;在那永恒的时刻,每个面部表情,每只手的移动,或仅仅是点点头,都在时空中凝固不动。 我激动得陷入半窒息状态,以至于忘了这个景象在死刑执行中可能是史无前例的。我们创造了刑事史上最戏剧化的一刻。 我看着每个人和每样东西。电椅上坐着阿龙·道那个可怜虫,他双眼紧闭,一名警卫在绑他的脚,另一名在绑他的上身,第三名绑手臂,第四名震惊得暂停下给阿龙·道的眼睛蒙布条的动作。四个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目瞪口呆。马格纳斯典狱长站在离电椅数英尺的地方,手上拿着表,定定地纹丝不动。另外三名警卫旁边站着缪尔神甫,他激动得快昏倒了,靠在其中一个的身上。至于其他人,有三个显然是法庭派来的官员,还有十二个证人。其中我赫然发现了伊莱休·克莱吓呆的脸,才一下想起杰里米跟我提过他要当死刑见证人。还有两名监狱医生。死刑执行官站在小房间里,左手忙着操作一些机器设备?? 州长厉声道:“典狱长,停止执行!” 阿龙·道睁开眼睛,几乎是微微有些吃惊。他脸上消失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讯号、一股生气,重新点燃了舞台上静止的演员的活力。四名围绕着电椅的警卫一脸困惑,扭过头探询性地看着典狱长。典狱长眨眨眼,呆若木鸡地瞪着手上的表。缪尔神甫轻喊一声,一股血色涌上苍白的脸颊。其他人张大嘴巴面面相觑,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响起,随即戛然而止。马格纳斯典狱长上前一步:“可是——” 哲瑞·雷恩迅速地说:“典狱长,阿龙·道是无辜的。我们得到了新的证词,可以完全解除他因之被判死刑的谋杀指控。州长??” 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我敢说在以往的法律悲剧中绝对没出现过。通常,死刑执行室一旦接到行政当局暂缓执行的命令,死刑犯会被立刻送回囚室,证人和其他出席者也会立即解散,一切到此结束。但这次的情况非常特殊,一切都计划得丝毫不差。现在我已非常清楚,揭发行动必须在死刑执行室进行了。但州长和雷恩先生究竟想借着这段通俗剧的情节达成什么目的?? 我想,每个人都吓得不敢抗议,而如果任何在场的官员质疑这个过程的适当性,布鲁诺州长昂起的大下巴会让他们保持沉默??当老绅士静静地走到电椅一侧,站在那个刚从死神的手上被抢救下来、畏缩着动也不动的小老头儿旁边开始说话时,大家都忘了一切。他一开口,全场就陷入一片教堂般的死寂中。 他的解说简洁、迅速,而且逻辑清晰透彻,远非我的能力所及。哲瑞·雷恩从最初对福塞特参议员谋杀案所作的推理开始说起,说明惯用左手的阿龙·道不可能是行凶的人,而且真正的凶手是惯用右手的人。 “因此,”老绅士以他充满感情且战栗的声音说,“我们可以合理地假设,原本应该使用右手的凶手是故意使用左手,好让侦查的人认为阿龙·道是凶手。换句话说,凶手是想用一项阿龙·道没有犯的罪,去陷害阿龙·道。 “现在请各位注意,为了陷害阿龙·道,凶手必须知道阿龙·道的什么特点?从事实来看,有以下三件事情:第一,他必须知道道在进入阿冈昆监狱服刑之后右手瘫痪,现在只能使用左手。第二,他知道在谋杀发生的那天晚上,道确实打算拜访福塞特参议员,因而他也知道道那天会正式出狱。第三,他知道道有谋杀福塞特参议员的假设性动机。 “现在我们按照顺序一一讨论。”老绅士流畅地继续说下去,“谁可能知道道在阿冈昆监狱里右手瘫痪的事?马格纳斯典狱长告诉过我们,道在过去服刑的十二年间,从来没有信件,也没有访客。更有甚者,他从来没有通过正规途径寄信出去。至于监狱图书馆助理管理员塔布的非法寄送信件的渠道,道也只使用过一次:寄给福塞特参议员勒索信,那封信的内容我们已经知道,里面并没有提到他的手臂。再者,道在十年前右臂瘫痪,直到正式出狱前,其间从来没有走出过监狱的围墙。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的确,曾有一个外面的人在这段时间进监狱看过道,就是福塞特参议员本人。他曾参观监狱的木器部——那次机会让道认出了参议员。但依据证词,我们也同时有理由相信,参议员并没有认出道。而且他既然在面对一大群犯人时没注意到道,也不太可能还记得他的右臂有问题。所以我们可以略去这个可能性。”雷恩先生匆匆一笑,“换句话说,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假设,唯一可能知道道右臂瘫痪的人,是某个和监狱有关的人——同狱犯人、模范囚犯、职员或者在阿冈昆监狱工作的普通人。” 在强烈的灯光的照射下,死刑室里一片死寂。到目前为止,他所说的我都已知道,或许没那么清楚,不过我已经推断出大致的方向,而且我也明白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结论。其他人都一动也不动,两脚好像嵌在地板里生了根。 “还有另一个可能的解释,”雷恩先生继续说,“这个知道道在阿冈昆监狱里变成左撇子,因而陷害道的人,是从监狱里的共犯那儿得知这件事及其他有关道的消息的。 “以上两个解释中有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呢?我将会说明,陷害道的人本身就和阿冈昆监狱有关,这个说法较为有力,也才是正确的答案。 “紧接着,福塞特参议员遇害了,他的桌上有五个封好的信封,其中一个提供了显著的线索。这一点如果不是通过佩辛斯·萨姆小姐的讲述,我就无法得知,她以照相般惊人的复制能力,向我报告了第一桩谋杀案。那个信封上面有回纹针的印痕——不,让我说得更精确一点儿,不是一个印痕,而是两个。在信封正面的两端各有一个清楚的印痕,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然而,信封被检察官打开之后,里面却只有一个回纹针!可是一个回纹针怎么可能在同一个信封的正面留下对称的两个印痕呢?” 有人深吸了一口气。老绅士倾身向前,遮住了阿龙·道依然静静坐在电椅上的身影。“我来告诉各位这是怎么回事。参议员的秘书卡迈克尔曾经看到他的雇主匆忙把附件插入信封,同样匆忙地封上。然后,依照常理判断,参议员在压住信封盖封缄时,在一边留下了一个回纹针的印痕,可是,我们却在不同的地方发现了两个印痕。这只可能有一个解释。”他暂停片刻,“有人打开过信封,拿出里面的附件,然后在放回去的时候,一时不慎把附件翻了过来,使得附件的位置和原来的正好相反。然后,他重新封上信封,再次压住信封时里面的回纹针又印出一个痕迹,但这次是出现在信封正面的另一边,因为这次回纹针的位置和原来的完全不同。 “那么,打开那个信封的会是谁?”老绅士口齿清晰地说下去,“据我们所知,只有两个可能的人选:一个是参议员本人,另一个就是卡迈克尔在谋杀发生期间所看到的那个独自进出房子的访客——前面已经证明过,这个访客一定是凶手,同时他还烧了一封信,留下我们事后在壁炉里发现的那些灰烬。 “会不会是参议员在卡迈克尔离去之后、访客到达之前,自己把信封又拆开了呢?我承认,理论上有可能,但我们也必须遵循一般的可能性分析。我问你:为什么他要把自己的信重新打开?改正错误吗?但他在信上并没有做任何修正,所有的信件内容都和副本完全相同。是想再看一次自己口述后打字的内容吗?瞎说!他桌上就有副本可以看。 “就算这样,参议员要是真想打开信封,他也会干脆撕开,再换一个新的信封就是了,尤其他告诉过卡迈克尔这些信次日早上要寄出去。但是信封显然没换过,上面有两个回纹针的印痕。如果是新的信封,上面只会有一个印痕。因此信封不但被打开过,而且用的还是原来已经封好的那个信封,怎么会这样?书桌旁边有个电咖啡壶,谋杀发生过后还是温的,于是很明显——在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说明信封如何被打开的情况下——那封信是用蒸汽熏软了之后打开的。啊,现在我们就碰到了问题的核心了!福塞特参议员有必要用蒸汽把自己要寄的信熏软打开吗?” 在场的所有人频频点头,显然大家都被这位老绅士的推理紧紧吸引住了。他微微一笑,继续往下说。 “如果福塞特参议员没有打开信封,那么就一定是他的访客打开的,这个访客是在谋杀期间唯一进入并离开那栋房子的人。 “那么,信封上到底有什么吸引住了访客的目光——前面已经说过,那个访客就是凶手——并驱使他违反一切谨慎的原则,在谋杀现场打开信封?信封上写明要寄给阿冈昆监狱的典狱长,而且注明里面附有一份‘阿冈昆升迁案’的档案。请注意:这一点极其重要。” 我瞥了伊莱休·克莱一眼,他面如土色,正用颤抖的手指抚着下巴。 “我们已经推测出两个可能性,各位应当还记得:第一个比较有力的可能性是,凶手与监狱有直接的关联;第二个比较无力的可能性是,凶手和监狱无关,可是他有一个在监狱里的共犯可以提供他所有需要的信息。现在先采用第二个可能性,即凶手和监狱无关,但在监狱里有个通风报信的人。是什么样的兴趣,会促使他打开一封关于阿冈昆监狱‘升迁建议’的信?如果他不是监狱里的人,他本人无论如何不会有兴趣。或许你会问,替他在监狱里通风报信的人看呢?但凶手为什么要操心呢?如果他的共犯升迁,对凶手本人并没有影响;如果他的共犯不升迁,凶手也毫无损失。于是我们可以说,这个暂且假设的监狱外的人,完全不可能会去打开信封。 “啊,可是凶手的确打开了信封!因此,我们比较有力的那个可能性一定会成立——一般来说,一个会对阿冈昆升迁案感兴趣,并探究其内容的人,我敢说一定和监狱有直接关系。”他停下来,脸上罩了一层黑影,“事实上,等我告诉你们谁是凶手,你们就会发现一些原因比我刚刚所指出的更有趣。无论如何,现在我应该说,以一般原则而言,凶手是监狱里的人。 “从第一桩命案的事实还可以导出一个推论。根据我从马格纳斯典狱长那儿所得知的,监狱的例行时间表非常严格,比方说,警卫的排班都很固定,从不变更。我们已经证明凶手是阿冈昆监狱里的人,他在什么时候谋杀福塞特参议员?在晚上。因此,无论他在监狱里担任什么职位,显然都不是晚班人员,否则他不可能在晚上离开监狱跑到福塞特参议员的家里行凶。因此他如果不是白天当班的人员,就是上班时间没有特定限制。这些都是最基本的要素,当我推导到其他的发展阶段时,请各位记住这些要素。”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声音愈显尖锐,脸上的线条也愈加冷酷。他的目光在室内逡巡,我看到几个证人坐在硬长椅上微微瑟缩了一下。洪亮而带着回音的语调,明亮炫目的灯光,电椅和坐在上面动也不动的囚犯,穿着制服的警卫??我无法苛责他们产生不安的感觉,因为我自己也汗毛直竖?? “而现在,”老绅士清晰而急促地又开了口,“谈到第二桩凶案,可以确定这两件案子是相连的:同一个小盒子的第二截;道与两件案子都有牵涉;两个被害人之间有血缘关系??现在,道在第一桩谋杀案中是无辜的,那么姑且假设,他在第二桩案子里也是无辜的。既然他在第一桩案子中是被陷害的,那么在第二桩中同样也是被陷害的。我们能证实吗?是的,道从没收到过艾拉·福塞特医生叫他星期三从阿冈昆监狱脱逃的信,不过他确实收到过一张纸条,它被伪造成福塞特给他的,指示他在星期四脱逃。很简单,这表示有人从中拦截了福塞特原来的那张纸条——这张纸条我们已经在谋杀案现场发现了——而且把另一张纸条送给了道,指示他星期四脱逃。这个拦截纸条的人——也就是一开始让道成为凶手、充当他的替罪羔羊的人——是谁?换句话说,谁陷害了道? “那么我们得到了什么呢?证实了先前的结论——凶手是监狱里的人——是正确的。拦截纸条是一个很有力的推测性证据,证明这件事是某个监狱里的人亲自操作的,他知道监狱里的秘密通信系统,把福塞特的纸条拦截下来,换成自己伪造的纸条。 “各位,现在我们要面对案件最重要的关键点,为什么凶手要把道脱逃的时间从星期三改成星期四?凶手打算把谋杀艾拉·福塞特医生的罪名栽给道,而由于道在艾拉·福塞特的谋杀案中是无辜的,真正的凶手必然——记住这一点——在道脱逃的那天晚上有时间可以杀福塞特!如果凶手把脱逃的时间从星期三改成星期四,就说明他自己没办法在星期三杀害福塞特医生,但可以在星期四得手!”哲瑞·雷恩瘦削的脸上肌肉一紧,食指挥舞着,“哈,你会问,他为什么没时间?从第一桩谋杀案我们得知,他不是夜班人员,因此任何一个晚上他都有时间去犯案,除了星期三晚上。唯一可能的答案是,”他挺直身子,停顿了一下,“监狱里某些非惯常的工作,让凶手星期三晚上没有空!但艾拉·福塞特遇害之前的那个星期三晚上,监狱里有什么事?会有什么非惯常工作,使得一个在监狱服务、平常晚上有空的人走不开?我告诉各位,这是这个案子的心脏和大脑,而结论就像自然法则一样不可更改。在那个星期三晚上,就在这个可怕万分的死刑执行室里,举行了一场电刑,死刑犯的名字是斯卡尔齐。我还要告诉各位,这个结论就像最后审判日一般牢不可破:杀害福塞特兄弟的凶手,必然是出席斯卡尔齐电刑的某个人!” 室内仿佛太空般一片静寂,我不敢喘气,不敢转头,不敢移动视线。没有人敢稍微动一动。在老绅士灼灼的目光下,我们看起来一定都像蜡像博物馆的作品。他站在电椅旁,滔滔不绝,一个字接一个字地说明罪案的情节和一个即将发生的悲剧。 “让我一一列举,”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毫不激动,冰冷得有如钟乳石,“这名凶手的必备资格——从两桩谋杀案的事实中,这些资格清晰得就像是凶手本人镂刻在时光的磐石上。 “第一,凶手惯用右手。 “第二,他和阿冈昆监狱有关系。 “第三,他不是夜班人员。 “第四,他出席了斯卡尔齐的电刑。” 全场再度陷入一片沉默,这回的沉默仿佛有形的物体震颤着,可以触摸感知。 老绅士微笑了,突然开口继续说道:“各位,我知道你们觉得很震惊,特别是因为那些曾出席斯卡尔齐电刑,而且和阿冈昆监狱有关的人,今天又出现在这个特殊的房间里!因为我从马格纳斯典狱长那儿得知,阿冈昆监狱执行电刑的人员从来没更换过。” 有名警卫像吓坏了的小孩一样,发出一个轻微而空洞的嘶喊,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他,然后又把视线移回到哲瑞·雷恩身上。 “那么,”老绅士缓缓地说,“我们就一个一个排除可能的人选。谁出席了斯卡尔齐的电刑?记住,凶手必须符合前面我所列举出来的四项资格。??法律规定要‘十二名成年的良好公民’作为死刑见证人,”他对着长椅上一个个僵直的身影说,“你们无须害怕,根据以上的定义,你们都与监狱无关。你们是市民见证人,不符合第二项资格,必须从可能的人选中排除。” 有个坐在长椅第二排的人长长吁了口气,还有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掏出手帕,按了按汗湿的额头。 “三位依法必须监督死刑执行的法院职员,也可以排除在外,理由同上。” 那三个人双脚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七名监狱警卫。”哲瑞·雷恩先生如做梦般继续说着,“如果我没误解典狱长的意思,可以假设,在场的也是出席斯卡尔齐电刑的那七位,”他暂停一下,“出局!你们都是晚班人员——因为你们都在执行死刑的时候值勤,也就是固定值晚班——这显然抵触了第三项资格。因此,你们都不是凶手。” 一名警卫惊骇地嘟哝了几句。气氛愈来愈紧张,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激昂的情绪几乎一触即发。我偷偷瞥了父亲一眼,他的脖子涨得发红,好像快中风似的。州长像雕像般静静站着。缪尔神甫眼神茫然。马格纳斯典狱长则毫无声息。 “死刑执行官,”冷静而坚决的声音继续扬起,“出局!我在斯卡尔齐的电刑现场见过他——幸好我参加了那场电刑——当时他用左手按了两次开关,可是根据第一项资格,凶手是惯用右手的人。” 我闭上眼睛,狂乱的心跳声震着耳膜。老绅士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然后忽然再度响起,充塞、回荡在死刑室内。 “两名医生依法必须出席,以确定犯人确实死亡。我原先无法将你们排除在外,”他对那两名携带黑色手提包、一动也不动的医生说,“无法找出这个问题的破解之道。但是今天范妮·凯瑟提供了一条线索,让我确信可以将你们排除出去,请容我稍加解释。 “把谋杀福塞特医生的罪名栽给道的凶手知道,在他行凶稍后,越狱的道也会去医生的办公室。因此他离去之前,必须非常确定受害人已经死亡、不能说话、也不会告诉道或者任何不速之客真正凶手的名字。在福塞特参议员谋杀案中,也是同样的道理,凶手刺了参议员两刀。第一刀已经致命,但他又刺了第二刀,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在福塞特医生的手腕上,我们发现了三个手指留下的血印,当然凶手在杀害死者之后检查了他的脉搏。为什么?显然,他想确定被害人已经死了。但请注意这个显著的事实!”他的声音如雷霆乍响,“尽管凶手曾检查过被害人的脉搏,但凶手离去之后,被害人还活着。范妮·凯瑟稍后抵达现场,看到福塞特医生还能动,而且听到他证明道是无辜的,虽然他还来不及说出凶手的名字就死了??你会问,这件事为什么能让出席斯卡尔齐电刑,而且今天晚上也在场的两名医生,从凶手人选中被排除?原因是这样的。 “假设其中一名医生是凶手。谋杀发生在医生的办公室,尸体几英尺之外的书桌上有被害人的医疗工具箱——里面有各种医疗工具,比方说听诊器。没错,如果光靠把脉,即使是一名医生也可能无法察觉到濒死病人极细微的生命迹象;但一名医生身处医生的办公室,手边就有各种必备的工具,他又一定要确定被害人是否死亡——我敢说,他非确定不可!——借助于听诊器,他就可以轻易验出被害人死亡与否?? “因此我们可以说,既然一名医生手边有各种器具可以确定被害人的死亡,所以他离开现场时,绝对不会让被害人活着。他会检查出被害人一息尚存,再刺上一刀,消灭所有生命迹象。可是凶手没有这么做,因此凶手不是医生,这两名监狱医生就可以排除在外了。” 我紧张得几乎要尖叫出来了。父亲紧握的大拳头上青筋浮现。眼前的众人都脸色苍白,宛如一张张面具。 “至于缪尔神甫,”哲瑞·雷恩声音低沉地继续说,“谋杀福塞特兄弟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可是福塞特医生是在十一点多遇害的。那天晚上从十点开始,神甫都和我待在他家的门廊上,不可能执行这个谋杀。因此,他也不可能谋杀福塞特参议员。” 我眼前那些苍白的脸孔罩上了一片游移的红色暗影。我听到震撼心灵的声音说:“这个房间里的二十七个人之中,只有一个是谋杀福塞特兄弟的凶手。我们已经排除了二十六个,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他??喂,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萨姆,别让他开枪!” 房间里爆出尖叫声、呼喊声、嘶吼声、挣扎声。那个人成了风暴的中心,现在正被父亲钢铁般的双手紧紧抓住。那个脸孔扭曲成青紫色,双眼燃烧着疯狂的光芒的人,是马格纳斯典狱长。 第二十三章 最后的话 回头看看这本书前面的内容,我很好奇自己是否透露出了谋害福塞特参议员和福塞特医生的凶手,是马格纳斯典狱长之外的某个人。虽然很难确定,但我想应该没有。 对我来说,在很多地方惊人的真相几乎是不解自明了。我学过不少写作侦探故事——无论是基于事实或虚构——的技巧,或许在这本书中,你可以发现哲瑞·雷恩——还有我,以我谦虚的方式——从每一个点,以不同的方式推断出答案。当这些点被提出来时,这只是一个核对过程;说得更具体些,在阅读中这只是一个核对解谜方案的过程。??为了让读者作出最适当的判断,我尽量把这个案子的侦办过程的全貌重新呈现。我无法采用那位神奇老绅士的分析架构,对于他的缜密思维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就是没有他那种敏锐的领悟力。 我知道,还有一些事情尚未说明,但为了整个故事的完整性,都必须加以交代。虽然我们后来都很清楚,这些事情于破案都不重要,比方说,马格纳斯典狱长犯案的动机——有人会说,他是最不可能受到诱惑犯下血案的人。但也有人告诉我,根据以往的记录,有一名曾任典狱长、现在就在监狱里服刑的犯人,根据他惩戒犯罪的资历,根本难以相信他会犯下那样的罪行。 马格纳斯后来在他的自白书中表示,他是因为缺钱才犯案的。经过漫长而清白的这些年,他似乎小有积蓄,却在股票市场中血本无归。他回顾自己的生涯,发现自己到头来一文不名。之后福塞特参议员找上门来,对道表现出异常的兴趣,而且还提到勒索的事情。到了道正式出狱那天,就如同马格纳斯之前说过的,参议员打电话给他,说已经决定要付给道五万元。可怜的马格纳斯!他正缺钱缺得凶,诱惑压倒了一切。当天晚上他去参议员家,并没打算谋杀他,但隐隐希望能诱骗他将勒索的钱款付给自己。瞧,有先一步的计划。此时他并不知道道握有福塞特兄弟什么把柄。可是当他面对参议员,或许是看到了那些钱,他盲目而迅速地下定决心杀人。他打算杀害参议员,偷走那些钱,让道顶罪。于是他拿起书桌上的裁纸刀,犯下了不可思议的罪行。然后检查现场时,他发现了那叠信最上面的一封,是参议员写给他的哥哥福塞特医生的,这给了他一个念头,于是福塞特医生也卷入其中!信中提到了那艘船,“汉志之星”。以这个消息为起点,他后来很容易就追查出道和福塞特兄弟之间的关系和整个故事的真相。他烧毁了那封信,免得让它落入警方手中。要是真相暴露,他就无法勒索福塞特医生了,而如果只有他和道知道这件事,道就会因为谋杀参议员的罪行而送命,马格纳斯以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勒索福塞特医生了。 这个计划似乎完美无缺,可是阿龙·道并未因谋杀福塞特参议员被处死,而是被判终身监禁。从马格纳斯的观点来看,这好像也不错,他可以再度利用这个人。他等待着,之后在偶然的机会里,得知机灵的塔布经营了一个地下渠道,偷偷夹带信件进出监狱。马格纳斯不动声色,等待时机到来。时机终于来了,他检查夹在缪尔神甫祈祷书里的这些信件,有一天拦截了福塞特医生给道的纸条,背着塔布看过内容,得知了道脱逃的计划,又发现了一个大好机会。可是脱逃计划定在星期三实行,而星期三他必须主持斯卡尔齐的死刑,于是马格纳斯伪造了一张道的纸条,把脱逃的日期改为星期四——这一天马格纳斯就有空了。他在拦截下来的福塞特医生的纸条背面,用大写印刷体伪造道的笔迹,然后将纸条偷偷送给福塞特医生,以解释道不会在星期三越狱。就像所有的犯罪事件一样,他愈陷愈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送出那张纸条,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安全,没想到却使他露出了马脚。 还有其他一些小事情。我还记得次日我们都坐在缪尔神甫的门廊上,伊莱休·克莱问起,马格纳斯典狱长为什么要拆开福塞特参议员书桌上那封写给他,上面注了“阿冈昆升迁案”的信。 老绅士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很有趣。你是否记得,我昨天晚上的分析里提出了一个很有启发性的解释。我想我知道为什么马格纳斯会拆开那封信。在我原来的分析里,任何监狱里的人都可能把信拆开——任何人都可能,除了典狱长,因为信是写给他的,而且‘阿冈昆升迁案’根本不会影响他的地位。因此当我后来的分析无可避免地指向马格纳斯时,我自问,他为什么要拆开那封信?因为他以为信中的内容和信封上提示的不一样!参议员之前考察监狱时,曾向马格纳斯暗示道手上有他的把柄,马格纳斯便以为那封信的内容可能会提到那次拜访,而如果信落在警方手中,马格纳斯会因此脱不了干系。当然,这个自以为谨慎的想法错了,因为当时他处于异常激动的情绪中,无法清楚地思考。无论如何,按常规是无法解释真正原因的。” “那么,”父亲问,“谁把小盒子的第二截送给艾拉·福塞特,还有第三截送给范妮·凯瑟的?道不可能办到的。这一点让我想不透。” “我也想不透。”我闷声说。 “我想我知道暗施援手的人,”哲瑞·雷恩微笑道,“就是我们的朋友马克·柯里尔律师。我并不确定,不过道在等待判决时,一定曾经趁着某些空当,要求柯里尔把剩下的两截盒子寄出去。我猜想,道事先已经把盒子和信藏在普通邮寄的包裹里。我认为柯里尔并不是太拘泥于一般社会规范的人,因此他可能已经追查出勒索的事情,觉得自己可以从中赚一点儿钱吧。不过千万别说是我讲的。” “在证明道无罪之前,”缪尔神甫怯怯地问,“让道濒临死亡边缘,不是有一点儿危险吗?” 老绅士的笑容消失了。“非如此不可。神甫,请记住,我没有任何可以带上法庭的证据足以给马格纳斯定罪。我们必须让他意外地进入异常的情绪激奋状态。我安排了分析的时机,精确地掌握了现场的紧张气氛,也目睹了结果。他面对毫无证据的指控,一时激动而紧张失控——如我所料,愚蠢而盲目——企图逃跑!真是可怜的家伙。”他静默片刻,“他后来认罪了。如果我们采取循规蹈矩的手法,马格纳斯就有保护自己的时间,把事情想清楚,机警地否认一切指控。而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们想把他定罪,即使可能,也会相当困难。”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约翰·休姆当选了提尔登郡的州参议员。伊莱休·克莱的大理石公司的业务略略减少了,不过至少比以前干净。范妮·凯瑟被判在联邦监狱长期服刑?? 我还没提到阿龙·道后来怎样了。他是引起这一切纷扰的主角,也是一个疯狂凶手的阴谋的受害人。恐怕是故意的吧,我迟迟没有提到可怜的道。我想,这是——唉,是他这条低贱小命的最后下场。不管他在这些谋杀案中是否无辜,命运注定了他是对社会无用的人。 无论如何,正当雷恩先生大声宣布结论,而马格纳斯典狱长被擒之时,老绅士开心地转向那个坐在电椅上的可怜虫。然而当他想把道带离那个实施法定的酷刑、如噩梦般的座位时,我们看到他依然非常安静地坐着,甚至还带着一抹微笑。 道死了,医生说他是死于心脏衰竭。我好几个星期都惊恐不安。他是因为过于激动而死的吗?我永远也不知道。虽然他在阿冈昆监狱的病历表上说明,其实他早在十二年前入狱时,心脏就已经非常虚弱。 还有一件事。 就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雷恩先生为我们做补充说明之前,年轻的杰里米挽着我的手臂,带着我外出散步。我必须说,他计划得非常周详。前一晚的种种事件搞得我有点儿精神衰弱,在那种情况下,我实在是极度缺乏自制力。 无论如何,杰里米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然后——我把这个长长的故事尽量简化——用迷茫的男高音问我愿不愿意成为杰里米·克莱太太。 这么一个好男孩!我看着他的鬈发和厚实的肩膀,心想,知道有个人那么在意你,想跟你结婚,真是太甜蜜、太称心了。他身形高大,健康活泼,这当然得益于素食主义,不过无妨,因为即使聪明如萧伯纳也是如此——虽然偶尔我自己喜欢尝尝烟熏牛排的滋味??但是接着我想到他在他父亲的矿场丢炸药的种种情景,很明显,事情就不对劲了。因为我只要想到今后我每天都得担心,自己的丈夫傍晚会完好无缺地回来,还是会被炸成一堆拼图般的碎片,就不寒而栗。当然,他不会永远都在丢炸药?? 我思索着借口。我不是不爱杰里米,而从小说的角度来看,在故事的结尾让男女主角相拥于日落景色中,说:“噢,亲爱的杰里米——我愿意,我愿意!”——那真是再美好不过了。 然而我握住他的手,踮起脚尖亲吻他下巴中央的凹陷处,说:“噢,亲爱的杰里米——不。” 我说得非常甜蜜。他那么好,让人不忍心伤害。然而佩辛斯·萨姆不适合婚姻,我是个高瞻远瞩的年轻姑娘,而且我隐约可以预见到,数年之后,我穿着熨得笔挺的衬衫和舒适的鞋子,站在那位神奇老人的右边,他会指引我的道路——哈利路亚——我将成为他的女性搭档,我们将联手破解所有的犯罪疑案??好傻,不是吗? 还有,说真的,要不是因为父亲——他是个亲爱的爸爸,但就是少了根筋——我会把名字改得超凡脱俗些,像哲瑞亚·雷恩之类,这听起来有头脑多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